纯熙十四年四月初五,宰辅惠卿被二十三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朝廷一时之间剑拔弩张,刀剑无声。
明王会和御史台、翰林学士等一众清流例数惠卿罪行共一十二件,从侵占良田迫使百姓失所到卖官鬻爵勾结叛国,桩桩件件掷地有声,罄竹难书。
皇帝的脸色难看极了,受不住百官质问,当堂让惠卿言明是非曲直。可惠卿却是不疾不徐地说道:“臣知陛下爱民如子,此事发生在万松书院,陛下定是心痛万分,只是此事绝非微臣所为,万松书院学子乃国之栋梁,微臣身为大宋宰辅,岂有毒害学子之理。微臣已然查明此事的凶手,臣恳请陛下给予臣一些时日,微臣定将罪犯缉拿归案!”
“惠宰辅择得倒是干净,不知宰辅大人的下属听见了,心中会是何等想法。”
“多说无益……若是等到微臣将人带到殿前来,陛下仍不相信微臣所言,微臣甘愿受罚!”
惠卿说得恳恳切切,好似那些弹劾他的人皆是怨恨他而诓骗皇帝一般。
赵伋冷笑道:“以惠宰辅的手段,要找个替罪羊还不容易吗?”
“明王殿下,微臣知因韩将军之事,您素来与臣有龃龉,但您不可因一己私情,便叫奸人的话语蒙蔽了双眼。微臣是吃过一次亏的人了,可不要再叫殿下再吃一次亏了。”
赵伋见他演戏演得真情实感,心中只觉荒唐好笑:“那好,就请惠宰辅将陈序言抓来此地,我们一同审问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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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多雨,山路泥泞不堪,陈序言装扮成寻常农夫的模样在山间爬行。惠卿在通缉他,他本想让韩祈月死了,明王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定会与惠卿不死不休,可谁知这韩祈月偏偏命大就没死成,明王殿下与那惠卿一道来抓捕他。
他命不久矣,被惠卿抓回去下了大狱,即使自己什么罪都招,什么罪都替,那惠卿也绝不会放过他。金人给了他逃往北地的地图,只要他跑出杭州城,他们就会在郊外的码头接应他。
就差一点点了——今夜,他只要歇在树林里,就不会有人找到他,明日离开杭州,他就改头换面,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从白天走到黑夜,雨天阴云密布,使人分不清黑白的交界线。他找了块偏僻的山洞躲避,清明的雨并不大,但却足以让他浑身湿透,凉风袭来,惹得他瑟瑟发抖。他在山洞里找了一些还算干燥的树枝杂草生火,脱下衣服烘烤。左腿被木棍支撑得发红胀痛,他解下带子,将木棍丢在一边。
自从来到杭州,先前支撑跛腿的东西从木棍变成机关腿,真是由奢入俭难,才不过一年的时间,他的腿便已然接受不了这破棍子了。
陈序言不知是要怨恨自己还是怨恨这劳什子玩意儿,他将木棍甩在一边,揉搓着小腿发红的地方。火光细微,他展开地图端看,马上就可以出城了,明天一早只要不出意外,他便能赶到岸边,坐上金人北上的船,只要逃到金人的地盘,宋廷就不能奈他何了。
陈序言将地图收了起来,忽然听见外头狼嚎四起,刺耳瘆人。陈序言往山洞里头缩了缩,又找了几根枯木丢进火里,本还微弱的光闪了一闪,找出匍匐在洞口的狼群。
幽绿的眼睛盯着他,垂涎从舌尖低落,獠牙狰狞,它们似乎不急,就在慢慢等待篝火燃尽,然后一击必中。
陈序言拖着跛腿往后撤,手上抓起支腿的木棍挡在身前:“别过来!你们别过来!你们……你们过来我就烧死……烧死你们!”
狼王立在狼群之中,没有任何上前的意思,它舔了舔爪子,在洞口前坐下,其他的狼也随着它的动作坐下,只为了捕猎这被困在洞穴里的猎物。
陈序言又往山洞里摸了摸,枯枝快被他用完了。眼前的篝火即将燃尽,取而代之的,是狼群逐渐清晰的贪婪眼神。
头狼终于起身往前走了一步,狼群见状,纷纷压弯前躯,爪子锋利,只待一掌击碎猎物的颅骨,划开猎物的脖颈,品尝他的鲜血与□□。
山风忽然袭来,雨势好像变大,篝火突然被吹灭,陈序言只觉浑身阴冷,狼王一声嚎叫,狼群发了疯一般朝他冲了过来。
胳膊,肩膀,大腿,身体的每一处都钻心的疼,好似要将他撕扯开。他挣扎嚎叫,却于事无补。
突然,那些锋利的牙齿从他的身上滑落,狼的爪子渐渐失力,他只感到自己的鲜血从体内奔涌而出。
方乾带领着人马射杀狼群,又手持火把朝它们投射,狼群呜咽着离开。他下马跑进山洞,只见陈序言气息奄奄地坐在地上,满身污血。
“把他带走,别让人死了,王爷可是说过了要活的。”
陈序言被人带到了漕帮,此前方乾被招安,虽说在禁军里有职务,但先前的漕帮也在官服登了记,是可以摆到台面上来讲的地方,便也与他们继续保持了联系。此次惠卿要拿人,赵伋遂了他的心意却也下手比他快,先一步抓到了陈序言。
赵伋接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绕路出城赶往漕帮。
陈序言被救了回来,正在屋里养伤。赵伋进屋,只见烛光晦暗之中,他一脸残败模样,如同老树枯枝,摇摇欲坠。
“此情此景,不知九泉之下的韩将军见了,会作如何想法。”
陈序言听闻此言,苦苦一笑:“王爷,是我对不住你们和将军。”
“韩将军激战数月,坚守城门至最后一刻,韩家军全军覆没,马革裹尸,青山埋忠骨。密州城的雪多冷啊……而你我却远在杭州享受荣华富贵,呵,要说无耻,我与你同样无耻。”
陈序言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惠卿要杀你,对不对?”
陈序言点点头。
“阿皎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是……是我。我有惠卿与金人串通的盖着印章的白纸合契,上头写了索要毒药,金人就给我送来了。只要在惠府中找到那枚印章,再有那合契,惠卿的罪名就做实了!惠卿其实早就知道韩娘子的身世了,他想从韩娘子的身世牵扯出所有替她隐瞒的人,包括王爷您啊!我……我下了毒,不刚好破了这个局吗?王爷,韩娘子不也没死成吗!”他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赵伋,见他面色极冷,便畏畏缩缩地收了声。
“那若是阿皎有个好歹呢?”赵伋声音有些怒气,却又隐忍着。
“那……那不照样证明了韩娘子无罪?到时候,我再来找王爷您,让您帮忙一起找找惠卿通敌用的印章,不也照样能扳倒他惠宰辅吗!”
话语刚落,赵伋反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他咬牙切齿:“人命在你眼里是什么?阿皎在你眼里是什么?韩将军收留你,让你在军中有职务能自食其力,阿皎也对你极好,你竟然能那么轻巧地说出此等言论!陈序言啊陈序言,当你你孤身一人回到杭州时,我就应该问罪于你!不然,又何来如此多的事端!”
陈序言被赵伋一个巴掌扇得有点发懵,他捂住**辣的脸,突然笑起来,眼泪却从眼角滑落:“是啊……我不是人,我不干人事……可你们也从来没把我当做是一个人啊!韩将军将我收留,可他明知我一个跛子在军中是个废物,还要留我在军中让大家看我笑话,还有那个韩祈月,知道我不便行走竟然还叫我与你们一同去骑马游猎,这不是故意戏弄我是什么?那韩盛也是个傻的,明明知道打不过,偏偏还要我这么一个跛子去搬救兵,傻子,傻子!你们全部都是傻子,那个方乾也是,那个韩祈月也是,韩盛人都死了,还天天念叨着沉冤昭雪,沉冤昭雪,有用吗?”
赵伋冷眼看着他:“夏虫不可语冰。”
陈序言听见这话,自嘲一笑,从病榻上下来,直接摔在地上,赵伋也没扶他,任由他拜在自己面前:“成王败寇,悉听尊便。”
赵伋瞥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给他瞧:“你与金人的合契,是不是这个?”
陈序言点点头:“正是。”
“字迹可是你自己的?”
“模仿他人笔记。”
“惠卿的合契在什么地方?”
陈序言忽然沉默。
赵伋哂笑:“你可知如今惠卿全城通缉你,若是在杭州找不到你,便要在两浙路开始通缉了,到时候你确信自己的脚程能快过官府搜捕?若是被惠卿抓去,你觉得……你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陈序言咬牙,良久才说道:“在惠府之中,可能是在书房,亦有可能是在卧房,惠府还有一间密室,但惠卿从不当真我的面开启,所以我也不知道。”
赵伋心中了然,他敲了敲陈序言,朝他抬了抬下巴:“你,把你所知道的,惠卿所做的一切,都给我明明白白,仔仔细细地写下来,按上手印,签上字。想活命,就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