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祈月睡不着觉,她双腿蜷曲,窝在椅子上发呆。
郭守燕与她背对背坐在另一边,却没什么心思看书。韩祈月的那一句“成亲了”扰得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这是她为了蒙混过关的权宜之计还是稍微带了那么一点点真心的假话。
韩祈月的心思,太难猜了。
他转头望向她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从外间拿来一匹布卷,正要用剪子裁开,被一脸奇怪的韩祈月喊停:“你要做什么?”
郭守燕抬头朝她笑了笑:“这是我娘寄过来给我做冬日衣裳的布,我想裁几段下来做个帘子挡在中间。”
韩祈月听见这话哭笑不得,她无奈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个女子啊。”
郭守燕一手拿布一手拿剪子,无措地站着,好半晌才问道:“那……怎么办……”
韩祈月掩下眸子,声音轻轻:“算了吧,谅你也不敢……”
郭守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瞧了一眼外面的夜色:“时候不早了,要不熄灯歇息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别扭,他连忙瞥向韩祈月,见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郭守燕本还有些羞怯悸动的心一下被浇凉了一半,他见到韩祈月时的心情是激动难耐的,可他不知道韩祈月是否也是这样,还是说……依旧将他当做玩世不恭游手好闲的纨绔,仍旧那么不喜欢他。
韩祈月当然不知道郭守燕那么一个大男人心思能婉转到如此地步,若说她发呆一开始是为了自己的身世与惠懿,可这会子她就是因为要与郭守燕同寝共卧而害羞了。虽然安她自小养得糙,但男女有别终归是知道的。她与郭守燕即使有夫妻之名,但这真要睡一张床她还是觉得脸烧得厉害。
郭守燕不再说话,脱了鞋子爬上自己的一边,他将书籍从床头垒至床尾,钻进被窝也不躺下,看着韩祈月出声问道:“你在想什么?是……因为惠懿吗?”
韩祈月微微一愣,轻叹一口气:“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惠卿的儿子。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除了这地方,恐怕惠懿也不愿意去其他地方读书了。”
郭守燕沉默良久,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无关紧要地嘱咐了一句:“明日要早起,睡吧。”
他吹熄了蜡烛,韩祈月也关了窗户脱了鞋袜和外裳钻进了被窝。两个人隔着十几摞书籍同塌而眠,即使不同枕同衾,可二人还是还是没理由的紧张与害怕。
秋夜静谧,二人都不敢翻身,即使连呼吸也不敢大喘。郭守燕怕自己吓到韩祈月便一直背对着她,而韩祈月也相背而卧,过了许久都不曾动,她第一次觉得,原来睡觉都是一件那么煎熬的事情。
“你睡着了吗?”郭守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有些闷闷的。
韩祈月心里敲起了鼓,轻声回答:“还没。”
又是长久的沉默,就当韩祈月以为郭守燕睡着之时,又听他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这里的?他……为什么要把你送过来?万一……万一……”郭守燕紧张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韩祈月转了个身,仰躺着回话:“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我来这里,也是有我的事情要做。你不必太顾着我,这事终归是危险的,你不要卷进来。”
这话听在郭守燕心里不好受,即使认识那么久,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她还是将他当做局外人。郭守燕委屈又有些赌气,想问她既然要将他往外推又为何要当着陆悠鹂说那样的话,可又觉这样的话说出口会让她难堪,心里又不舍得,只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
外头的月光偏移,渐渐的屋里也暗了下来。郭守燕悄悄转过头去,抬起身子望了一眼韩祈月,只见她闭着双眼,长睫微颤,呼吸均匀,显然是熟睡的模样。他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长叹一声,也闭眼睡去。
韩祈月只听得他轻微的一声叹气就没了声响,过了许久才敢睁开眼睛,她将身子朝向郭守燕,一双明眸就这样隔着书籍望着他。
只是几月未见而已。韩祈月这样想。
她抬手想轻轻挪开挡住自己视线的书,要碰上却又停在半空,良久终是缩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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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祈月醒来时,郭守燕已经穿戴齐整自洗漱了。她震惊地望了一眼天际,天还蒙蒙亮,半弦月挂在半空,太阳在东边只露出一个脑袋。
韩祈月揉了揉睡眼惺忪地眼睛,开口问道:“你怎么起那么早?”
郭守燕刚擦完脸,转头看见她起身回道:“我把你吵醒了吗?”
韩祈月摇摇头:“我本就眠浅,往常也是这个时候起身,不是你的错。”
“我本来可不会那么早起,能睡到日上三竿绝不两竿醒,但是近些日子读书读习惯了,我从前太过于懒怠,都跟不上别人,只好早点起床读书来追赶了。现在就是让我睡懒觉我都睡不着了。”
韩祈月刚睡醒已是还有些模糊,整个人晕晕怔怔,却在停在郭守燕这段话后瞬间清醒——这人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呢?莫不是正吃错药了?
韩祈月也下了床,郭守燕正要将水盆端出屋子,一见她从被窝里出来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捂住眼睛背对着她。韩祈月听见动静,转头瞥了他一眼,没忍住笑了出来,穿好衣服说道:“好了。”
郭守燕这才斜着身子将水盆端出屋外。
卯时将近,二人捧着书走到学堂,陆悠鹂一早在座位上等他们,还帮他们抢了前排的位子:“这里!赵公子郭二哥,这里!”
韩祈月正要上前落座,一摞书堪堪砸在了陆悠鹂前头的书桌上。她抬眼一看,是惠懿。
“这儿我们要了,这位公子找别的地吧。”惠懿身后的书生对韩祈月笑了笑,没有丝毫商量的语气,而惠懿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就无谓地瞥了韩祈月一眼,施施然落座。
一口气堵在韩祈月胸间没喘上来,她咬了咬腮边的肉,正要说话,被郭守燕一把抓书:“我们坐后面吧,坐前头我怕被先生点名。”
韩祈月重重地呼出闷气,忍着怒火被郭守燕拉到陆悠鹂后头。陆悠鹂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前头的人,转身小声地对韩祈月说道:“别理他们,他们自己没什么能耐,就是狐假虎威罢了。”
韩祈月笑得难看,却还是扯了扯嘴角:“我没事。最后头也一样。”
陆悠鹂见她没有被影响,安心地回身听课。
郭守燕瞥着她,轻声问道:“当真没事?”
韩祈月咬牙,却讲不出假话:“很生气,想打他一顿。”
郭守燕笑了:“不急,等上武科时看看他的功夫,如果不怎么样,我们就晚上埋伏他把他打一顿。”
韩祈月知道这不可行,但还是被郭守燕逗笑。她叹了口气:“我知道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办法,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的,别担心。”
忽然一声咳嗽传来,周先生长髯白发,广袖博带,拿着一卷《诗经》,背负着手从屋外优哉游哉地走进来。霎时,闹哄哄的学子们都安静下来。
这位周先生韩祈月有所耳闻,本名周实君,年逾古稀,在北朝做过官,两度被贬辗转至杭州,博学渊源,擅词赋,晓诗文,课上岁严格,但课下却是个自由散漫之人。用陆悠鹂的话说就是个“快乐严肃的小老头”。
自小长在边关舞刀弄枪的韩祈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同举子们一起读书的日子。在密州时父亲怕她太野,她也跟着闺秀们读了几回书,还算可以。可若真是要放到万松书院里头,那她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
所幸她学东西快,周先生讲解了几遍,她便记了个大概。可郭守燕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咬着毛笔读一段诗就读了良久。
韩祈月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模样,悄悄地望了一眼周实君,见他没有发现,便挪了过去指着书本上的诗句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这篇是《诗经》风雅颂里头的颂,是春秋时期宋君祭祀商代祖先武丁的颂歌,你先将字词的读法记熟了,等晚上回屋我再详细给你讲讲意思。”
郭守燕叹了口气,又轻声问了她几个问题。周实君坐在堂上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些不悦地放下书,循向声源,看见两个人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他咳嗽一声,放下书本朝他们喊道:“第三排的两个,你,你来回答问题。”
郭守燕坐在后头都没能逃过被点名的厄运,他挠着脑袋起身,只听周实君说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这玄鸟被视作商朝子民的先祖亦是他们的图腾。那就请你来同我们讲讲这个典故,以及古往今来,有多少典籍记载了这件事呢?”
郭守燕一下子懵了,此前虽有学习《诗经》,但都是较为易懂的国风,这回来了个千年前的祭祀歌谣,他连读都读不通顺,还怎么让他解释其中的意思呢?
郭守燕望向身边的韩祈月,韩祈月无助地摇了摇头——六韬五略她熟悉,这文绉绉的诗词,她可真是爱莫能助了。
周实君看郭守燕答不上来,气得眼睛都直了,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连胡子都被吹动:“你们瞧瞧你们自己!如今是九月下旬了,离明年的春闱还有多久?你们还有多少时间?那些中了会元的,可不仅仅只有在我们这儿读书的那些!还有些个在别地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呐,你们还在这儿给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自己不着急吗?”
他恨铁不成钢,无奈地让郭守燕坐下,又瞧了一眼面前的惠懿,指了指他道:“你,你来回答。”
韩祈月眼见着惠懿站起来,目不斜视,也没看一样书本,对答如流。他越多说一个字,郭守燕的脸就多垮一分。
周实君听罢惠懿的回答,点点头,满意道:“这个回答的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回先生的话,学生惠懿。”
周实君一听这名字,面上的表情一滞,又打量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哦,好,回答的不错,坐下吧。”
惠懿落座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倒是他身边的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瞧了郭守燕一眼,还玩笑中带点挑衅地朝他一笑,又回过身去。
顿时韩祈月的气就从肺里窜上了喉咙,她咬牙切齿,一把被郭守燕按住:“消消气消消气,不至于啊不至于。都是我自己没好好看书,被先生训导也是应该的。”
韩祈月根本不在乎郭守燕读没读好书,她满脑子就只有“郭守燕被人看扁欺负了”这一件事,可单这一件就能让她气好几天。
“《楚辞·离骚》有言: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嘶——没想到啊,楚辞里还有这个典故呢,回头得好好背一背……”这厢的郭守燕全然没有发现韩祈月因为他的委屈而恼怒,一个劲儿地琢磨自己还有哪些需要查漏补缺,俨然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学子。
韩祈月望着他满不在乎的模样,只觉自己满腔愤怒无处发泄,终究是化作一声无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