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燕走了近七日的水路到杭州,他定了一座花船临窗的房间,白天去甲板上望江景,夜晚便在房间里看岸边的渔火。虽说明州与杭州相隔不远,但走出一两日,他竟有些想家。父母只他们两个儿子,哥哥远在边塞,自己也要离家读书。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但他们郭家的两个儿子倒是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郭守燕临行前还问赵慈安为何要将他送到那么远的万松书院去读书,明知他不是个读书的料。
赵慈安笑着抚平他衣角的褶皱:“书都是读给你自己的,日后能不能用得上也看你自己。虽说你不爱读书,但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和爹爹定是要竭尽全力给你们最好的生活的。只是你哥哥心系家国,看着国家遭难,受不了安逸日子,一个人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时时害得我担心。”
郭守燕看母亲这般想念哥哥,又想到韩祈月口中边关战事的惨烈,心头也难受。他抚了抚母亲鬓边的白丝,忽然任性道:“娘,要不我就不去了吧?我留在这陪你和爹爹。”
“你这说的什么傻话?我和你爹为了把你送进万松书院,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力。你倒好,一点儿都不领情。”
“我没有……”
“好啦,”赵慈安拍了拍他的脑袋,“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我们为人父母的,虽不舍得,但也总是要放手的。我只愿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平平安安地走,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而他却早与他们相隔甚远了。
船在离西湖还有几十里地的地方靠了岸,船家要补给,也让在船上呆了十几日的乘客们下来接接地气,活动活动筋骨。
郭守燕问了开船时间,便带着荷包船票走到了陆地上。花船不大,载的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还有几个书生模样打扮的人。
他自来熟地凑上前,与他们闲话:“诸位兄台也是来杭州求学的吗?”
那几人见他打扮干净利落,也纷纷笑着拱手作揖:“是啊,不知兄台去的是哪家书院?”
要是聊这个,那郭守燕可就滔滔不绝了:“不才不才,在下去的是那凤凰山万松岭上的万松书院。”
那几位书生听见这个名字,眼中无不绽出歆羡的目光,不禁称赞道:“兄台能去问松书院读书,那必定是人中龙凤啊。在下实在是钦佩,不知可否向兄台请教几个问题?”
吹牛郭守燕在行,但是要替人解惑,他就不太可以了。郭守燕嘿嘿一笑,摆摆手,立马装起了谦虚:“解惑可不敢当。在下也是求学之人,我们华夏典籍,汗牛充栋,在下也只是管窥蠡豹,若是解惑只怕会误人子弟,耽误了几位兄台啊!”
“公子您实在是太谦虚了。我们的问题也不刁钻,只是怕到了杭州以后被那儿的先生教训,想提前预备着回答而已。公子既是万松书院的书生,那我们的问题必定是对答如流的。”
这下郭守燕可捅了大篓子了,纸包不住火,只好走为上策!
“若是要解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如今腹中空空,什么也想不了。不如诸位兄台等我们回到船上以后,我再与你们探讨探讨?如何?”
几位书生觉得妥当,便也高兴地点头,与他约定:“那公子我们可说好了!等回到船上,我们来找你。”
郭守燕笑着点头答应。可他早已想好了对策,只等他们回到船上,他说吃坏了肚子需要卧床休息。反正明日他们就会到西湖。到时候一走了之,谁也找不到认不出他。
简直就是惊天妙计!郭守燕都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叹。
他去附近的小食摊上吃了点东西裹腹,硬是等到船快开了才匆匆跑回去。他正要最后一个冲进花船时,偏生看见了一个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的人——女扮男装的韩祈月。
要说韩祈月扮相不好吗?并不是,船家就没有认出来她是个女子。可要说她扮相好呢,郭守燕一眼便瞧出来了是她,愣是半分犹豫都没有。
韩祈月从船家手里接回船票,径直走了进去。船家还在四处张望,见无人再来,便要收了木板解绳离开。本还在犹豫该如何上船的郭守燕,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船家等等!”
他喊的声音有点大,韩祈月还没走几步,一回头便瞧见了同样震惊的郭守燕。
二人四目相对,满脸的难以置信。
船家伸手,在郭守燕面前晃了晃:“公子,船票。”
“哦哦哦……”郭守燕有些失魂落魄,他立即回过神,将船票递于传船家。
韩祈月也不说话,立即转身往船舱里走去,脸上不由得发烫,心好似马上就要跳出胸腔一般。她想过千百种与郭守燕重逢的方式,或许是在万松书院,也或许是在御街上。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离开明王府的第二天,在船上与他相遇。
她都还没有准备好该如何面对他,如此猝不及防,她该当如何?
然而紧张也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郭守燕自从看见韩祈月以后,就有些魂不守舍,险些走错了房间。他下意识地去瞥其他的房门,想从中找寻出一点韩祈月的蛛丝马迹。
然而无果,他又上甲板去找,远远地瞧见了立在船头的她。
江面上清风徐徐,韩祈月穿着男子的淡紫轻纱圆领袍,胸前绣着玉兔抱月,祥云滚滚,腰间系了根月白色的宫绦。她长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故意画粗的柳叶眉,一双杏眼远眺天际,鼻梁英挺,薄唇轻抿,俨然一个风度翩翩的书香门第小公子。
郭守燕想上前,但双脚却像是被灌了铅一般,半分挪动不得。他看着韩祈月,韩祈月看着山水,旁若无人,好似完全感受不到有个人一直盯着她一般。
她不回头。
郭守燕攥了攥拳头,长叹一口气,转身又进了船舱。
韩祈月用余光确认他确实是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被他盯着,脊背上手心里紧张得全是汗,就怕郭守燕再不走,她会忍不住想要去看他。
太磨人了。
郭守燕回到船舱,恰巧碰上了方才与他搭话的那几个书生。
书生们显然找了他很久,一见着他就跑着迎上来问道:“兄台方才是去哪了?让我们好等。”
郭守燕如今没有心情同他们闲话,摆了摆手:“对不住各位,我现下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与你们探讨经纶了。”
书生们瞧了瞧他的面色,确有些不好。整个人也恍恍惚惚没有精神,并也相信了他的话,担忧地说道:“兄台可是水土不服,抑或是有些晕船。在下有一些陈皮橘子,或许能够让兄台舒缓舒缓。”
郭守燕推辞了好意,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倚靠着门缓缓蹲下,将脸埋进双手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想明白了,但等到看见韩祈月的那一刻,他才发现,曾经自己规劝自己说过的所有的话,都不作数了。
他在屋子里一直呆到傍晚,船舱里飘出饭菜的香味,他有些耐不住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只见白天的那群书生围着一个人坐在船舱的一角——
“明知敌人强盛,自己的兵力不如他们,还要负隅顽,抗牺牲将士们的性命。这样做,并不妥当。”
“那陈兄的意思是说,我们寡不敌众,便不必再战,只需投降。陈兄可曾想过,这样做岂是大丈夫所为?”
“我所言并非是要投降,而是要伺机而后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有冲劲,而不是莽进。莽进只会利敌损己,百害而无一利啊!”
“那我便问你几月前密州的事?韩盛在密州的兵力根本抵御不了金军,可他守了那么久。等到金军再次南下,我就问你,他是该奋起攻之,以身殉国,还是等到惠宰辅的援兵,到了再去进攻?前者是我的意思,后者则是你的意思。你自己说吧!”
韩盛欺上瞒下叛国通敌之罪人人皆知,此话一出,姓陈的人急红了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只是在探讨策论,你又为何要提韩盛?”
“我知陈兄一直对韩盛之事耿耿于怀,不相信此事为真。那就请陈兄借此好好地想一想,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是对是错。”
“你——”
“诸位。”那个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终于发话,“只是一道普通的策论题罢了,大家不必如此较真。莫伤了兄弟和气。”
那位姓陈的书生被人说得一口气梗在胸口,愤愤不平,对那人说道:“许公子,你博学渊识,这题你怎么看?”
“兵者,诡道也。水无常形,兵无常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才是用兵之道也。两位公子所言皆不差,但若能够听取对方,两相结合,那在在下看来,才是更好的。”
许公子一番阔论将在座的书生们说得心服口服。
几人离去,唯独留下那位陈公子将他拉到一侧悄悄的问道:“许公子,关于用兵之道,我们这些读书人也无所可用。但有一事,在下是当真想要问你。”
“你是不是想问韩盛将军之事?”
“对,许公子当真相信此事为真?你是万松书院的得意门生,许公子说的话在下相信。”
许公子敛了敛袖子,低头失笑:“我一介书生学子,在朝中并无官职,又从何处打听此事的真假呢?陈公子怕是问错人了。”
那陈公子还不肯放他走,将他拦下:“那阁下觉得当今官家,是否也相信惠宰辅呢?”
许公子听见这话,突然一笑,背负双手:“陈公子是想揣测圣心?那在下在此奉劝一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家想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为人臣子,忠君,才是应当做的。”
郭守燕站在角落看了大半天的好戏,等到陈公子离去,他才敢上前打招呼:“许璩?”
许璩回头,皱了皱皱眉,觉得自己不曾认识他,便问道:“阁下是……”
“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在下郭守燕,字北荆,明州知府次子。此次进京是为去万松书院求学的。在下只是听说过许公子的一些传闻,又听那人说你是万松书院的,并有此猜测。没想到还真让我猜对了。”
许璩也拱手回礼:“在下许璩,字无瑕,郭公子有礼了。”
“我记得许公子是杭州临安人,怎么会做这趟船回杭州?”
“为了替一朋友找些书籍,搜集些地质史料,便去了趟福州,这才赶在开学前才回来。”
“地质史料?许公子口中的这位朋友,莫不是陆院长的小女儿陆悠鹂?”
许璩惊讶:“正是,郭公子如何认识她?”
“他外公梁鹤梁老,是我的开蒙先生。她也偶尔会回明州与他外公做伴,我们两个便是在那时认识的。”
许璩若有所悟,本来与他郭守燕也只是稀松平常的寒暄而已,听完这句话,却又正色起来:“郭公子与悠鹂很是交好吗?”
郭守燕看着他,仿佛从他的语气当中品咂出了一些其他的意味,便笑道:“朋友而已。她来明州的时间不长,也只是偶尔来来,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少。不过……她倒是经常向我提起你,所以我才那么了解,一猜便中。”
许璩见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郭守燕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一起去吃饭吧!等明早上了岸,我们也一起走。如何?”
“甚好。”
二人正要向前厅走去,路过楼梯,只见韩祈月扶着栏杆,从甲板上走了下来。
二人狭路相逢,刚要装作不认识匆匆而过,只听许璩喊了一声:“赵公子与我们一同去前厅用餐吧。”
郭守燕:?
韩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