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燕傍晚下学,绕了一点路去了柳之源家。今日是柳之源生辰,往年的他都会在这一日大办宴席,还会要请朋友们去群玉院喝个酩酊大醉。可今年却是不同了,别说柳之源没有声响,连整个柳家都没什么动静。因坊间传言说柳家树大招风,被京城的达官显贵盯上了,所以柳家公子才会遭此难,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都对他们避之不及。
郭家本也是愁云满布,上月郭守燕连着好几日看见父母彻夜难眠,一盏烛火点到天明。近几日倒是好了,晚上也不谈事,父亲早上甚至还能多吃几口菜再去衙门。想来杭州那边的威压减轻,让他轻松不少。
这近两月来,郭守燕勤勉好学,将从前没好好听过的课文都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找父母先生习句读解疑惑,终于在离开学堂的最后一次考试中,得了堪堪合格的丙等。学堂的先生看着郭守燕画着“丙”的策论卷子,激动地差点要落泪。
他抓着郭守燕的手,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说道:“今年秋日你也要加冠了,还要启程去万松书院读书。切不可再贪图享乐,要好好想想以后的事了。不管是从仕还是经商,挑自己喜欢的去做。你去万松书院读书,只要有如今这个劲儿,也是能学好的,不要因为那里的学子过于优秀而气馁,切不可妄自菲薄,明白吗?还有啊,我听人说……嗯……你的那个未婚妻子不见了,可有此事?”
不提还好,这一提郭守燕就心里难受。他好不容易把这茬给忘了,专心学习,可先生这随口一提,又将他拉回了七夕的那个夜晚——满怀着期待而去,失望伤心而归。可他抬眼看见先生还望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是不见了,是找着亲人了,便去投奔亲人了。”
“那你们的婚约怎么办?你们退婚了吗?”
郭守燕一听到“退婚”二字就头疼,却不敢顶撞先生,只好老实回答:“对,虽说是父母之言,儿时定的娃娃亲,但如若姑娘不想嫁,我们也不能强求。”
先生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是如此,此前听坊间传言你们二人恩爱异常,我还以为郎情妾意,能喝上喜酒,吃上喜糖呢。”
郭守燕苦笑:“让您失望了。”
先生笑着摆摆手,说:“我吃不吃喜酒不打紧。我只是担心你这个小子,将近弱冠,身边还没有一个贴心人。你要知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孩子都会走路叫人了。男子汉立业固然重要,成家也是头等大事啊!”
郭守燕笑了笑,拱手道:“学生明白。”
他好不容易从先生那儿逃出来,却不想急着回家。从后门回屋,他势必要经过韩祈月以前住过的院子。他不想触景生情心中难受,便叫书童回家去告了缘由,转身便去了柳府。
小六将他引到院内,柳之源正坐在轮椅上看账册,偶尔抬头望一眼在花圃浇水的叶林致,笑了笑便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岁月静好的模样不知为何看得郭守燕心里发酸,直抱怨自己不该来,真是多余。
柳之源一早就看见他来了,可郭守燕如今还站在原地不过来,他心中奇怪,便放下账册说道:“你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郭守燕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我觉得我来的不是时候。”
柳之源揶揄调侃:“确实,今日也不是什么节日,你来可真是打扰我们两个。”
郭守燕不满地哼了一声:“看来你是好的差不多了,如今还有心情来编排我。今日是你生辰,你莫不是忘了?好心来看你,你还如此待我。”
柳之源微微一愣,忽然失笑道:“确实忘了,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觉得这个生辰……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不管你过不过?反正我来了,我是要过的。”
柳之源斜眼笑他:“怎么?我生辰,我还要给你吃长寿面不成?”
郭守燕在石凳上坐下,理所当然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好似赖上柳之源了一般:“对,就是这个理。快,让人给我做长寿面去!”
“我给你们做吧。”叶林致方才浇好花园,额上有微微薄汗,面颊泛红,眼睛却是晶亮,她笑着说,“之源忘了他的生辰,可我还记得。我一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你们等着我这就煮好长寿面,一并拿过来。”说罢,她便解下腰上带着泥渍的围裙,欢欣鼓舞地小跑着离开。
二人望着叶林致离开的方向,都不由得叹了口气。柳之源瞥眸:“你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那你好端端的叹什么气?”郭守燕反问。
柳之源勾起唇角笑道:“我是在庆幸自己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也嫌弃她天生劳碌命,怎么就是闲不下来?”
郭守燕瘪嘴:“哦,是吗?”
柳之源见他这副贱兮兮的模样,笑着拿起石桌上的橘子剥开吃了一瓣,忽然五官扭曲在一起:“酸,太酸了。”
郭守燕:“……”
柳之源见他神色有些落寞,便也不再调侃他,只叹道:“你那么喜欢她,她却说走就走,你也真肯放她走。”
郭守燕无奈:“那我又能怎么办?将她绑了,可我打不过她啊!”
“你说她也真是奇了,一个大家闺秀,功夫竟然如此厉害。我先前同你说她不简单,你还不信,如此一看此人大有来头。”
郭守燕其实已经知晓韩祈月是个什么来头,只不过不可说,多说是错,是以他只好敷衍了几句:“她已找到家中亲人不愿留在明州,这是好事。至于你说的功夫,媛媛虽是大家闺秀,但秦伯父是在军中当值的,她便也自小在军营里习武。先前不曾显露,是因为她性情如此,不愿多惹麻烦罢了。”
一连串的话将柳之源砸得有些发蒙,他笑道:“我也没说什么啊,何必如此紧张在意。我说郭守燕,你一边说放下,一边却还替她辩解至此。你可怎么办呢?”
郭守燕心虚,还想回嘴,却听见叶林致的声音传来:“吃饭啦!”
叶林致和小六端着饭菜放到院子里,一个个菜码排开,在石桌上围了个圈,正中间一大碗长寿面,上头还有三个煎蛋。
“宫保鸡丁,清炒时蔬,牡丹燕菜,还有咸齑黄鱼汤。”她一个个介绍过来,眉飞色舞地笑,“还有蜜煎青梅,秋梨方糕和荔枝冻。”叶林致在柳之源身边落座,“生辰快乐,福寿安康,之源。”
柳之源望着她,面上慢慢泛开笑意:“谢谢。”
郭守燕其实也算他们半个媒人,见如今之景,心中也甚是欣慰畅快,但又免不了的牙酸,只好拿起筷子,催促道:“别肉麻了,赶紧吃饭吧,我可快饿死了。”
柳之源叶林致相视一笑,也提箸吃饭。小六从前院赶来,送来柳老爷的贺礼。
小六笑着给柳之源作揖:“老爷虽然不说,但是心里一直都是记着的。小的就在这里借借光,祝三爷永远平安喜乐!”
柳之源被他的机灵模样逗笑:“行了,下去领赏吧。”
小六欢天喜地:“谢三爷!”
柳之源看着他欢欣离开的背影,瞥向郭守燕:“那你的贺礼呢?”
郭守燕装傻:“贺礼?什么贺礼?我们两个之间还需要贺礼?”
柳之源看出端倪,没憋住笑:“说吧,你是不是来躲难的?”
叶林致有些困惑:“躲难?发生什么事了?”
柳之源加了一些鱼肉到叶林致的碗里,解释道:“郭伯父郭伯母,最近在给郭守燕物色新娘子呢。”
叶林致恍然大悟:“郭公子是不是九月就要去杭州读书了?”
“他的生辰也在九月,等过了生辰就是二十了,郭伯父母怎么能不着急?前头一个走了,总得找个新的吧。”
叶林致看向默默吃饭的郭守燕,小心翼翼地问道:“郭公子难道……不愿意吗?”
“你看他像是愿意的样子吗?媒人上门带了画像,郭伯父母让他看几眼他都不看。”
郭守燕搁下筷子,抱怨他们:“还让不让我吃饭了?本来来这里就是为了躲这些事情,你们还跟我提这茬。”
叶林致无奈一笑,将蜜饯果盘递到郭守燕面前:“不提了不提了,郭公子尝尝这个。”
郭守燕拿起一颗青梅放进嘴里,青梅酸甜,他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有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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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伋替韩祈月打点好了一切,户籍证明,入学册等等一应俱全。他给她改了个新名字,叫赵亓越,杭州临安人。
韩祈月拿着这些东西,反复翻看:“真的没问题吗?”
“你放心吧,我已经在院长那儿打点过了,你安心去即可。”
“院长知我身份吗?”
“虽说我与院长交好,但朝堂之中人心难测,你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去了书院后,自己也要小心。”
韩祈月点头,又问道:“可为什么是万松书院呢?”万松书院就在离御街不远的山上,皇权中心外,四处皆是达官显贵,就连书院里的学子,也一个个都是世家官宦子弟。这应该是最危险的地方,何况……那儿还有人,韩祈月不方便见。
赵伋揉了揉她的脑袋:“万松书院的院长是文学大儒又为人正直。本是朝中重臣,后被遣去做了院长,在朝中威望甚高,你若得他庇护,一来能好好读书,二来你即使是在杭州,亦不会有什么危险。”
韩祈月想起陆悠鹂曾说她父亲是万松书院的院长,那里熟人太多,她有些担心:“可……那里有认识我的人。”
“你是说郭守燕?”赵伋低头看着她,不屑地笑了下,“他能进万松书院,纯粹是因为他父兄,和他自己可没半点关系。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也值得你把他放在心上?”
“三哥!”韩祈月嗔了他一句。
赵伋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心里还留有一丝侥幸,说:“你若是不愿走,就留在我身边吧。”
这话一出,韩祈月摇头,斩钉截铁说道:“我去的。我听闻陆世清因太过清高刚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惠卿也与他不对付。但陛下看重他的才华,并没有将他贬谪而是留在了皇城脚下的万松书院。这样的人适合结交。只要是能帮到三哥的,我一定得去。”
“你不怕遇见郭守燕了?”
韩祈月掩下眸子,神情有些为难,良久才叹气答复:“我们俩早已形同路人。若是再见,恐怕也是相见不愿相识了。”
赵伋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一想到她将要离开自己,不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一下一下安抚着她的脖颈。韩祈月柔嫩的发丝穿梭在他的指尖,他叹气:“若是在书院呆不下去了,就来寻我。明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而我也永远都是你的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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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郭守燕看过的第三批画像了。可他的说辞还是一模一样,不喜欢或者不好看。总之他总能找到理由将赵慈安搪塞回去。
一来二去,赵慈安和郭易行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便也不再强求他,而是让他安心准备前往杭州。
郭守燕见父母不再要求他相亲,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掐着手指头算出发去杭州的日子。他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即使是杭州,那么近的地方,他还是怕自己会不适应。是以他便让随从们去街上采买一些明州特产,以防水土不服或是思乡心切。他表现出异于往日的兴奋与激动,在远离家乡出门远游的欣喜之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些别的情绪。
他知道她也在杭州。可杭州那么大,他遇得见她吗?她会在杭州什么地方呢?她是不是和她那个未婚夫君在一起?若是遇见了她,会不会同我打招呼?她会不会还记得我?
郭守燕有太多的疑问也有太多的思念想要倾诉,然而有时一想到将要启程去杭州,竟会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惧感。
他不想再去想杭州的事情,却又情不自禁地跑到了韩祈月曾住过的屋子。韩祈月方才离开的时候,他也曾一度想要将这屋子封闭起来,但心里又十分不舍得,想着什么时候她又回来了,或许还能住。然而韩祈月这一离去将近两月,丝毫没有再回来的迹象,郭守燕渐渐死心,也不想再靠近了。
这是他近两月以来,第一次鼓起勇气走进韩祈月的屋子,去回忆她曾经居住的,和她一同作息,一同玩闹的那些时光。
他将要启程,他想带一件东西给韩祈月,不管是不是能遇到。郭守燕找了妆台,衣柜,乃至是枕头底下都寻了一遍,就是没有发现他送给她的那支杏花簪。
郭守燕突然心跳如擂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可眼前的事实又一再地证实——韩祈月将那簪子拿走了。
原来她说的拿走了就不还了,是真的。
郭守燕庆幸他没有找到,因为他知道了,原来他们那些快乐的时光,在二人彼此的心里是一样的。
郭守燕:来人啊,这里有人杀狗。
柳之源:哦豁,你以前不是挺嚣张挺能耐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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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