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燕这回是真的不来找她了。
以他那没心没肺的性格,韩祈月笃定这回自己确实让他伤心了。不过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必要时刻还是要快刀斩乱麻,才不至于拖泥带水连累他人。
陆悠鹂邀请他们二人去梁府上坐一坐,郭守燕只叫人送了韩祈月过去,自己又早早地去了书塾,避开了与她打照面。
韩祈月心中无奈,不停地安慰自己:左右马上就要离开了,也不怕这么一会儿尴尬。
梁府坐落在明州城东的一座山脚下。地处偏僻却是别有一番风味,靠山临水,绿竹环绕,府邸宽广雅致,庭院起伏错落,不像是临山而建,倒像是原本就长在山间一般,自得了“天人合一”之境界。
陆悠鹂一早在门外侯着,见着她的轿子来了,立马迎上来:“秦姐姐我等你好久。”
韩祈月笑着钻出轿子:“那我给你赔不是。”
“哪需要你赔不是,陪我喝酒就好!”说罢,她牵着韩祈月就跑进院子。
“秦姐姐你不知道,这几日我外公叫我背书写字,可把我累坏了。好不容易有人邀约他出门,可算是喘了口气。秦姐姐坐。”
韩祈月被引到陆悠鹂屋子的罗汉床上坐下,她环顾四周,屋子装饰得清净雅致,里间与外堂间隔的屏风绣得是海棠春睡图,矮榻旁还搁置了几只秘色冰裂纹花瓶,插着几株新摘的栀子。博山炉烧着熏香,余烟袅袅。
陆悠鹂从里间拿出几册书,坐在另一边,笑着展开来对韩祈月道:“秦姐姐,这是我这几日四处搜寻记录来的地志,你帮我瞧瞧北地的吧,我也不知真假,要是出错了就不好了。”
韩祈月从善如流,陆悠鹂递上笔,乖巧地等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我本以为郭二哥也回来呢,要是往常能逃学他早逃了,哪还会这般兢兢业业地去上课。”
韩祈月抿了抿嘴,默不作声。
陆悠鹂在自己家里也不拘束,脱了鞋就爬上了罗汉床盘腿坐着,托腮看韩祈月认真的样子:“秦姐姐,你与郭二哥的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呀?今年秋天前能办好吗?”
韩祈月改了几笔,抬头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今年秋天,等农事一过,郭二哥就要去我们万松书院读书啦。这一读就要读到过年呢,若是如今不办,那又得等好久。”陆悠鹂笑嘻嘻地盯着韩祈月,“我看郭伯父母特别喜欢姐姐,想来也很希望姐姐早点做他们家儿媳妇的。”
韩祈月笔下顿了顿,本想直接说出退婚之事,但这是连郭家的父母都没有作声,自己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多少有点下他们的脸面,便也收了声,只是笑笑,转言问道:“悠鹂,你说‘我们万松书院’,你也在那儿读书吗?”
陆悠鹂吃了口点心,笑着回答:“我父亲陆世清是万松书院的院长,我姐姐还有我都是在那里开蒙的。”
“你还有姐姐?”
“嗯,叫陆悠鸣,比我大五岁呢。姐姐是书院的大夫,抽不开身,就一直待在杭州,所以你见不着她。”
“那你呢?你是一直待在明州还是会去书院?”
陆悠鹂笑了笑:“我娘亲去世得早,明州也就只有我外公一人居住,所以我时常会来陪陪他。”
韩祈月笑着点头将手上的书挪了过去:“改了几处,其余的大体如此,无需删改了。”
陆悠鹂笑着接过书册,正要重新抄录,却听府内小厮喊道:“老爷回来了,二娘子,老爷回来了。”
陆悠鹂倒吸一口气,连忙将桌面上的杂书收拾好扔到床下,拉着韩祈月匆匆忙忙走到书桌前,装模作样地开始写字。
韩祈月忽然想到郭守燕也是这样装出爱读书的样子,不禁失笑。
“秦姐姐一会儿记得帮我打掩护!”
韩祈月点点头,拿起一本书坐在她身侧看了起来。
可等了好半晌,还是不见梁鹤前来查作业。陆悠鹂奇怪地朝门外探了探头:“怎么回事?外公今日怎么不来查窗课呢?”
“不来还不好了?”韩祈月望了一眼她的作业,笑道,“你这写的字还是别被你外公看见的好。”
陆悠鹂用笔尾挠了挠脑袋,将小厮叫来问话:“外公今日去见谁了?”
“好像是杭州来的人,说是……是……”
韩祈月心头一紧,猜测道:“惠卿的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陆悠鹂望了韩祈月一眼,又问小厮:“去的哪儿,说的什么事?”
小厮为难地摇头:“主子们说话,小的哪儿敢听啊。去的是柳家新开的酒楼,柳老爷也在呢。”
陆悠鹂摒退小厮,看了看韩祈月,纠结了半晌问:“秦姐姐,你怎么会猜到是惠宰辅的人?”
韩祈月微微一愣,又故作轻松的抻了抻裙子,笑着回答:“前些时日,郭伯父刚刚接见过他们,而且我平常与守燕柳公子在一处,也听闻了不少消息。我便猜测,许是他们想要将明州的官员名士都拜访一遍吧。”
陆悠鹂若有所思地托腮,噘嘴嘟囔:“我外公致仕几十载,朝堂上的事情早已不参与,他们还来做什么?”她丢下笔,有些不开心,“外公年迈,身子本就不好,他们还要他跑来跑去,让他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安得什么心!”
陆悠鹂转过身来抓住韩祈月的手:“秦姐姐,我们一起去看看我外公好不好?”
韩祈月点点头:“好,我也好拜访一下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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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鹤其人,韩祈月知道的并不多,只是从郭守燕与陆悠鹂的嘴巴里得知,是一位德高望重,博古通今的老先生。今日一见真人,果然如此。
彼时的梁鹤正坐在高堂之上细细地品着从杭州运来的春茶,小厮侍候在侧。他微微蹙着眉,抿了几口,又叹气将茶盏搁下挥手摒退下人。
陆悠鹂正从外院赶来,抓住从屋里出来的人询问:“外公心情如何?”
小厮摇摇头:“看起来不是很好。”
陆悠鹂望了一眼韩祈月,叹了口气转身跑进屋子,笑着喊道:“外公,您回来啦?”
梁鹤抬眸看见自家外孙女像只小兔子一般跳进来,又乖巧地行了礼,面上神色渐愈,笑了笑,抬手示意她起身。
陆悠鹂拉着韩祈月来到梁鹤面前,介绍道:“外公,这就是我同您提过的秦媛媛秦娘子。关于北地的风貌事迹,悠鹂都是问秦姐姐的。”
韩祈月屈膝行礼,礼数得体。
梁鹤打量她一番,欣慰地点点头,示意她落座:“秦娘子来到明州数月,可还习惯?”
“起初有些不适应,如今都好。”
“我们家悠鹂年纪小,若是平日里给你添了麻烦,也请秦娘子多谅解担待。”
陆悠鹂听这话就不依了,微愠撒娇道:“外公,我哪有给人添麻烦!”
“你那些地志游记难不成是你自己出门见过写下来的?还不是问得旁人?”
“我……”陆悠鹂支支吾吾,可梁鹤说得是实话,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见过的地方也就明州与杭州两处,哪写得了别处的地志,左右不过是听写东家长西家短,东拼西凑胡诌罢了。
韩祈月望了陆悠鹂一眼,替她解围:“其实也并非如此,悠鹂写的东西我看过,只是有些小错漏,其余的在我看来也定是查阅了许多书籍,询问了许多当地百姓才得出的结论。她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天赋与文采,实属不易。”
梁鹤听罢,只慈爱地笑看着陆悠鹂,不再说话。
陆悠鹂见外公心情好转,便拖了矮凳坐在梁鹤下首,托着腮问道:“外公,今日你去做什么了?为什么都不来查我功课了?”
“你这个小丫头,往日见着我查功课逃得比谁都快,今日竟催着我查。”
“悠鹂只是不想外公被旁的人打搅了清闲日子,外公不来查功课,肯定是因为有人惹您不高兴了。”
梁鹤听她说完这话,微微一愣,失笑道:“人小鬼大。小孩子家家的就不要打听这些了,好好读书写字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陆悠鹂抿嘴:“您不愿意讲也没关系,反正日后他们再来,我就把他们赶出去!不对,是打出去!”
这事陆悠鹂当真干得出来,梁鹤贤名远播,在他致仕养老的这些日子里,每年都有来请他出山的人。有一年梁鹤生病,卧榻不起,竟还有人提着东西不管下人们怎么好说歹说就是要见他一面,气得才十岁的陆悠鹂提起扫把就把人打了出去。自此后陆悠鹂威名树立,要见梁鹤的人都会趁着陆家二小姐不在的时候去。
梁鹤听陆悠鹂说完这话,万般无奈,又下不了手打骂,只好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啊——跟你娘当年一模一样。从前来的那些人你能赶,这回可是赶不了了。”
韩祈月掩下眸子,细细思忖了一会儿,似是无意似是有意地说道:“前些日子,郭伯父也是忙前忙后,听说接见了一个从杭州来的大官。我们与柳之源柳公子喝酒时,他说那官员也去了他们家。是杭州要来明州城查什么东西吗?”
此话刚落,梁鹤瞥了眼韩祈月,有些探究。韩祈月却是坦坦荡荡,直视着梁鹤,像是想要得到什么回答。
梁鹤只觉这姑娘话里有话,可看她的神情却又好似是真的不懂,甫一又想她是郭府未过门的儿媳,想来也只是为了能知道更多的消息好为婆家做点打算罢了。
他叹了口气,宽慰道:“明州与杭州相距不远,官员往来交际也是常有的事,别过于担心了。”
陆悠鹂服侍梁鹤喝完药,便拉着韩祈月离开,一路上有些闷闷不乐。
韩祈月凑近:“担心你外公?”
陆悠鹂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韩祈月:“秦姐姐,有些事说给你听我也是不怕,左右你是郭府的儿媳,往后这些事你也会知道。
“曾经大内也派过惠卿来请我外公出山,要他去做太子太傅。如今这太子……唉,反正那时我外公托病便没去,我怕这回惠卿的人又来,还是为的此事。”
“可是太子已经二十一了。”
“所以说,他们来找我外公,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授业传道。”陆悠鹂抿嘴收声,没有往下讲。
可就算话说一半,韩祈月心底也已经明朗了。
赵伋十九,今年九月加冠封妃,虽说被官家赶到明州来,那也只是敲打敲打他,并不是真的要将他逐出权力中心。如今官家没有皇后,只他母亲懿贵妃一人独大,虽说赵伋母族不强大,但是架不住还有一个得宠的母亲可以日日吹枕边风。
太子这是已经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