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后寝居内修建了一处华清池,里面雾气腾绕,远看还以为是仙境。
郭浸系好襻膊,用木舀盛了水,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往梁太后身上浇。
梁太后伏在池边上,看着水珠划过自己的手臂:“监察府最近如何了?”
“齐都官去了疆北还未回来,至于安大人……”郭浸垂眸,“奴才不知。”
梁太后眼神倏的锋利起来:“皇上身边多少个奴才,你比谁都清楚,我为何选中你。”
郭浸“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梁太后看着郭浸,忽地抬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见梁太后慢慢地从池里起身,郭浸要将脸转过去避嫌,梁太后不禁指尖用力,将郭浸送到自己的肩胛处,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前不久都察院的安康误闯了我的倚梅苑,也是如你这般看着我。”
郭浸干脆闭上眼:“冲撞了太后,安大人应该吓得不轻吧?”
“何止是吓得不轻,听说夜里就犯了癔症。”梁太后没再为难,而是让郭浸替她穿衣,“可惜了,孙家那小子一死,本宫竟再也找不着知冷知热的人了。”
宫服繁琐,郭浸替梁太后系好连襟:“太后是大元最尊贵的女人,想寻一处乐子怎会是难事?”
“尊贵?我与八王素来不对付,可却达成了共识,要想皇权稳固,孙家必除。这天下终归是姓赵的。既然是赵氏的天下,我梁氏又何谈来的尊贵?”梁太后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心中悲切,“姓孙的女人压了我半辈子,与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样,看重我梁家的名声,却也畏惧我梁家的势。谅敏刚生下没多久就被她以恩养之名抱走,害的如今谅敏与我疏远,始终不肯扶持我梁氏一脉。”
郭浸捡着话答:“圣上孝感动天,定不会因这种事与太后疏远。”
穿好最后一层外衣,梁太后转身深看了郭浸一眼:“你是个妙人儿,可惜了。”
郭浸默然,往后退了几步。
梁太后不以为然,而是说:“陪我去趟仙游宫。”
仙游宫向来是废妃居住的地方,高墙大瓦将女人逼成相互撕咬的野兽,赢者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输家却要囚于仙游宫,与青灯为伴。
郭浸应了一声,在前面给梁太后引路。
仙游宫内蒿草遍地,枯萎的白茅草勾过梁太后织金妆花缎的裙边,发出“唰唰”的声响。
殿内无拘束,偶有疯癫的女子路过,见了梁太后也不行礼,只一脸痴傻的看过来。
郭浸率先进屋提醒许昭仪,见了梁太后,卧躺在塌上的许昭仪颤颤巍巍地要起来给梁太后行礼。
等许昭仪大礼行过,梁太后才勉为其难地看向许昭仪:“都说女子生养之后会变得丑陋,你怎么还是一张狐媚子的脸?”
许昭仪面容虚弱,脸上倔强神色不改:“我生下皇子,圣上亲自赐字为琮,他日我便是太后!”
郭浸给梁后奉茶,梁后接了茶一股脑全泼在许昭仪的脸上,厉声道:“你好好想想,是谁让你杀了你的孩儿!”
滚热的茶水泼到皮子上,许昭仪连声尖叫,痛楚后清醒不少:“是圣上,圣上……”
梁后道:“没错,就是先帝!他孤高一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女人生下自己儿子的种?‘琮’字是他为孙辈留的名字,可惜你的琮儿身份不对,不然你真的可能会成为未来的太后。”
许昭仪喃喃自语:“先帝?不是先帝……”
梁后伸着食指,抬起许昭仪的下巴:“这就是让谅敏魂牵梦萦的一张脸。听说谅敏经常来仙游宫看你?父子俩真是烂透在了骨子里,死在了同一个女人身上。”
许昭仪总算反过神来,要去抓梁后的衣摆:“太后!太后救我!昔日是昭仪不懂事!求太后救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谅敏是个痴情的好孩子,你也是。”梁后满意地看着许昭仪,虽没有回头,却字字落在了屋外的郭浸的耳里,她说,“将门关起来,我有话同许昭仪说。”
宫中奢靡,连寻常的家宴都要吃得隆重。
侍奉的公公领着三十六道菜肴上桌,赵庸刚尝了一口就拧紧了眉头,大监忙拿过银匙抿进嘴里,细品才察出今日做的鱼羹不是墨鱼肉。
地上霎时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赵佻替明德帝倒酒:“无妨,重在喝酒。”
明德帝年轻,少时尝酒肚皮里辛酸苦辣,唯独品不出“清甜”二字,如今登上这金阮宝殿,心中滋味多了,也能尝出酒水的甜味了。
“今日是家宴,本不该谈公事。”一杯酒下肚后,明德帝才悠悠开口,“可安康上了折,弹劾监察府的齐知远不顾监察府诸事,送完军需后没有回京而是径直去了木里,皇兄可知道此事?”
赵佻颔首:“是我授意。”
明德帝疑惑:“木里有土司自治,皇兄为何还让齐知远去一趟?”
赵佻说:“木里先为赛坎土地,百年之后才为我朝管辖,虽然依照律法上贡,但太守始终为异族土司,圣上难道就不担心吗?”
赵佻拿过大监手中银碗,给明德帝盛了碗鱼羹:“根据咸丰年间记载,木里不过弹丸之地,却有三万班匠人,他们负担着每年的朝廷岁贡,宫中贵人所穿织锦,所用的印泥与银器,都乃木里匠人所制。匠人世代沿袭,可臣查光禄寺直米账目上木里班匠人依旧只有三万,咸丰年间迄今已经过了多少年,如今木里境内匠籍又有多少,圣上难道不想知道吗?”
“记得当年父皇也曾派周岑去过木里,好像并未查出什么。”明德帝回忆,“木里虽曾是赛坎地界,却不堪其赋税深重,明明是穷山恶水之地,每年却要向乌拿托的老王族缴万计岁银,当时的木里土司深受其害,于是主动向我朝发了投诚书,还带领俍兵和赛坎划清界限。”
“圣上说得没错。”赵佻捏着酒觥,“皇太祖收了木里后也苦恼过一阵时间,此地一不背靠海港,二非鱼米之乡,后来还是孙太后提议,要想当地百姓过得好,只能将原在徽京的匠户尽数迁往木里,以匠人之手盘活整个木里城。”
细滑的鱼羹还未来得及咽下,明德帝就抢道:“我记得!父皇谈及此事十分不屑,还言皇太祖滥恩,木里本就非我族类,何须管他人死活。”
赵佻另有深意地摇头:“父皇并非这个意思。”
明德帝含着鱼羹,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那是谁?”
“罢了,往事不用追问……木里既有意投诚,我朝便不该负。”赵佻虽不认同,但说得隐晦,“但如今木里早已借靠大元摆脱落魄,既是羽翼渐丰,就该提防自己是否养虎为患。”
“兄长的意思……”明德帝神色骇然,转而变冷,“木里要反!?”
“此时下结论还太早。”赵佻说,“木里本就是异邦归降,当年周岑赴任太守,却只落个灰溜溜卸任的结果,祖母无奈,才与先帝敲定木里由当地本族土司自治。”
明德帝心有余悸地点头:“立监察府本意就是要严治大元,摒弃一切不正之风,此次齐知远去木里也是情理之中。”
心中疑问一消而散,二人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后,赵佻开口道:“圣上问完了臣,臣也有一事想问圣上。”
明德帝心思浅,又想着身边无外人,于是冲赵佻一颔首。
赵佻问:“圣上又去见许昭仪了?”
“你为何——”赵佻手中酒樽一顿,随即道,“她在仙游宫过得很不好,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熬过这个冬天的。”
赵佻冷道:“在你我这她是祸乱宫闱的妖妃,在臣子口中他是污蔑圣上为夺权而杀害皇子的疯子,你何至于对她念念不忘?”
“我只是……”明德帝换了口气,“朕也不知道。”
“圣上是九五之尊”赵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提醒明德帝,“礼部今日同我商议,要为圣上扩充后宫。如今没了孙家,百官定会要你以繁衍子嗣为重。”
明德帝神色暗了暗:“朕……明白了。”
*
推开墨色的木门,里面传出来的是女人轻声哼唱的小调。
水蓝色的纱裙被微风轻拂,女人步履轻盈,将衣服抖落好,挂在绳子上晾晒。
夏槐宁身骨弱,如今染了风就咳嗽,还没走到都兰身后就被发觉。
“夏先生?!”都兰些许吃惊,局促地搅着双手,“夏先生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派人通知都兰一声。”
“我想都兰煮的茯茶了。”夏槐宁和声道,“不会打扰到你吧。”
都兰挤出笑容:“怎么会?我这就去给夏先生煮茶。”
都兰转身要走,夏槐宁突道:“听说你弟弟来找你了?”
水蓝色的身影滞在原地,都兰木然地转过身,再也不堪重负:“夏先生,我已经将我知道的事全交代了,也按照您的要求和齐大人说了,您能不能救救我的弟弟?他还年轻,不能像我一样……”
夏槐宁看着都兰:“所以……你想和他一起回苏木么?”
“你的父亲死了,母亲也嫁给了别人,唯一的弟弟是大元富商的奴隶。”夏槐宁蹲坐,扶着都兰纤弱的肩,“听说他过得很不好,身上全是被人奴役过的伤痕。你说他看到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自己唯一的亲姐姐躲在世外桃源里,对着自己的处境见死不救。光是想想,都觉得心中凄凉。”
都兰抚面啜泣,肩膀抽动:“只要您愿意救我弟弟,哪怕给您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夏槐宁苦笑:“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给奴隶主们做牛做马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要你伺候我?”
夏槐宁的脸色发白,他张张嘴,被人抽筋似地猛地弯腰,对着地面喷吐出一口血沫。
“夏先生!”都兰大惊失色,扶住了夏槐宁。
夏槐宁躺在都兰的臂弯里,像被人割了气管,大口的喘息。
“夏先生!您真的用了我给你的药!”都兰哭出了声,“您为何要这么做?血毒无药可医,您这样只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痛感蔓延全身,持续了半柱香的时辰,夏槐宁的喘息逐渐平复,他用手掌撑着地面,想让自己看着不是那么的狼狈。
夏槐宁说:“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都兰的拳头砸在自己的胸口:“都怪我……怪我……”
“你的命运只有你自己能掌握。”夏槐宁握住都兰的手腕,替她揩去眼角的泪水,“只要你将我交代你的事办好,我自会送你姐弟二人回苏木。”
都兰跪了下来:“大人吩咐!都兰万死不辞!”
“替我照顾个人。”夏槐宁将都兰扶起,“我要你用生命作保,你会照顾好他。”
*
广玉兰花盛放,纤细的树枝托着玉盏样的花苞,一捧一捧的开了许多,下面的人抱着树身轻轻一晃,便莹雪似的飘落。
赵佻进门后,与家中管事的交代了几句话,刚走到院子里就见着夏槐宁站在树下,对着广玉兰愣神。
赵佻手持玉扇,心中不明,问:“这是何意?”
夏槐宁没有回头,而是道:“我只是在叹,叹王爷的大计何时付诸?”
夏槐宁又说:“孙放正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圣上革了镇国公所有官职,听说连刚娶的孙皇后都被禁足于后宫,如今孙家彻底失势,王爷还在担心什么呢?”
赵庸将孙辅羁押后,昔日孙太后的部下不远万里来到徽京,与旧日内阁杨奇一道,站在太和殿外将赵庸狠狠骂了一顿。
春花易谢,人心易冷,赵氏与孙家数十年的同气连枝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剩下的不过是指尖的蚂蚁,轻轻一掐,就能咽气的末流之辈。
他还在等什么呢?
赵佻摇着手中玉扇:“听说夏先生意志消沉,去瑶光楼带了几个女子回府,日日饮酒写诗。”
“我是八王豢养的奴隶,若八王看不过眼,尽管将我赶出府去。”夏槐宁眼神如刀,狠狠地瞥了赵佻一眼,“越快越好。”
赵佻知夏槐宁是在气他,他今日饮了酒,心情比往日好上许多,听了夏和仲的抱怨也不恼,只觉得思绪昏沉,心头却莫名的畅快。
“和仲啊,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去握夏槐宁的手。
冰冷的肌理让腹中酒气郁躁,赵佻不满足了,他伸长了手臂,搂住了夏槐宁。
他少与夏槐宁有这样的触碰,二人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赵佻甚至不知道,夏槐宁抱起来是这样的纤薄消瘦。
赵佻说:“大计非一日而成,和仲明明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幼时我听宫人说父皇总在夜半梦魇,我心中担忧,却连大殿的门都进不去,我将身上衣物贱卖给婢女,看大殿的太监收了银子才允我进去。没人知道,那日我因为私闯宫闱挨了父皇好一顿打。”赵佻将头靠在夏槐宁的身上,无比的舒畅,“和仲啊,你和我,从来都是没有依仗的人。”
可是如今,我想成为你的依仗。
一阵风吹过,玉兰花掉落,瓷白的花瓣落到夏槐宁的肩头。
“你看这蝇营狗苟,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活?哪怕是孙辅那样的,也想着名留青史,做个好官。”赵佻含糊着说,“可这世上啊,就是独有一人……”
“你与他们,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