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垒放整齐,一眼看去少说千俩,齐知远伸手拿起一个元宝,放在手中细细掂量。
顾旧谄笑:“这不过是见面礼,如今大人扶摇直上,日后必定财源广进。我虽不足一提,但也愿在日后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齐知远刚想开口,就听安康拍桌而起,怒骂道:“放肆!顾旧!你竟然贿赂朝廷命官!”
吓了齐知远一大跳!
“安大人!”顾旧斜睨着安康,“上官讲话,你一个下属插什么嘴?”
见齐知远手里还攥着元宝,安康气得发抖:“齐知远!亏我还认为圣上提拔你定是因为你有过人之能,没想到你竟与他们朋比为奸!”
顾旧提高嗓门,与安康争论:“安大人此话差矣!下属的职责就是听上面人的命令,齐大人是你的上官,他的命令就是圣上的命令,他今日拿了元宝定是有他的打算,你只管听从安排就是!”
“都察院稽考百官,竟漏了你这样的败类!”安康指着顾旧,指尖颤抖,“今日我奉朝廷之命来工部查军械亏空一案,你竟然想拿银两堵住我们的嘴!我今日就请奏圣上,用你的狗命祭天!”
“安大人!”夏槐宁责备道,“不可含血喷人。”
安康是服夏槐宁的,虽涨红了脸,憋了一肚子气,但也知自己言语激烈,鼻口间哼哧一声,甩袍坐了下来。
“猖獗!当真猖獗!”顾旧“啧”了一声,也学着安康的样子拍桌道,“都官大人!今日我本是好意,哪想到安大人会这样曲解!口口声声工部亏空,工部亏空!工部亏空岂是我一个小小的侍郎造成的?都察院每天稽考,工部的账簿哪本没经过你们的手,怎么到现在才说亏空,上面的账查不清楚,就将屎盆子朝我头上一扣,我顾旧是贱命一条,但也不能任由你诬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齐知远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按住要爬上桌要与安康拼命的顾旧,缓和道:“顾侍郎,稍安,稍安。”
“齐大人,我心中憋屈啊!”顾旧气坏了,喘着粗气坐了下来,“我再怎么样也是一个侍郎,都察院又怎么样?我哪受得过这样的污蔑!”
顾旧逮着机会就顺杆爬,做贼的喊得比捉贼的还凶。
“是啊,安大人鲁莽了。”齐知远被吵得头疼,将金元宝放回托盘上,“外面人说工部没银子,穷得很,今日一件,顾侍郎还是财大气粗啊。这有不少银子吧。”
顾旧一听这话,气也消得快,脸上又堆了笑:“大银子没有,小银子还是有的。今日之后,只要都官一句话,小人立马去办。”
“要不说还是顾侍郎好说话呢。”齐知远笑呵呵地看着顾旧,“正巧,我现在就有一事要问你。肖宁在哪?”
顾旧面上一僵,呢喃道:“肖……宁?”
“魏申禄啊,你的主子,魏先生。”齐知远用桌上的餐巾擦手,“无论是福隆顺的肖宁,还是源顺的魏申禄,都是一个人吧。”
顾旧舔了舔唇,本想糊弄过去,却见齐知远一脸正经,毫无玩笑的意思。心里刚备好的话瞬间成了云烟,顾旧嘟囔道:“齐大人说的……”
齐知远毫不意外:“听不懂是吧?去年源顺押送往疆北的粮草被吞,今年福隆顺兑换的赈灾银不翼而飞,魏申禄好手段啊,专挑肥肉下手!这次的工部亏空也是他的主意?由他的镖局押送军械出徽京,等收到银子了再由他的银号将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徽京各位大人的手中?”
“这是什么意思……”顾旧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源顺是京中的镖行,怎么和福隆顺这间银号扯一块去了,齐大人,这话说得远了。”
“我见过源顺镖行的烙马印。也见过福隆顺银号的骑缝章。”齐知远看着顾旧,眼里没有半点怨怒,却让看的人不寒而栗,“顾大人要不要好好想想,福隆顺骑缝章刻的花纹,和源顺镖行的烙马印有何相似之处。”
顾旧脸色瞬时变得煞白。
“别急啊,顾侍郎,我要是没猜错,这批就是赈灾的官银吧?”齐知远起身,“安大人,能否麻烦你帮我查看一下上面的官印?”
顾旧眼疾手快挡住了金元宝:“齐知远!你别胡搅蛮缠!”
齐知远寸步不让:“我也不想胡搅蛮缠,可是有人死到临头还嘴硬。”
安康一把推开顾旧,见顾旧还想往前冲,夏槐宁不动声色地伸脚将交杌往前偏移了点,顾旧脚下一绊,在饭桌下跌了个狗吃屎。
皮厚不怕苍蝇多,顾旧干脆破罐子破摔,随便往脸上粗抹了一把:“齐知远,我告诉你,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肖宁,也不认识什么魏申禄!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测罢了!你收了我的礼,还想让我戴罪,你要是真有种就送我到圣上那儿去,我们当堂对峙!”
“为什么要送你去圣上那?监察府的权利就是就地免职官员,我何苦再陪你去圣上面前演一场?”齐知远屈膝半蹲,望着顾旧,“你是不是还是不服气?”
齐知远将夏槐宁送给他的账簿拿出来,扔在顾旧面前,呵声道:“顾侍郎,你说你不认识肖宁,那为什么虞伦钟生前给你的孝敬你要指名走福隆顺的银号,难不成徽京城就只有它一家银号吗?!”
安康抱了金元宝后挨个查验,扭头冲齐知远喊道:“是官银!只有上面几排元宝被融掉了官印。”
“顾侍郎想害我?”齐知远神色冷峻,“若我今日将这盘黄金拿回家,你明日是不是就要以私吞官银为由带人抄了我的家?”
顾旧咧嘴,干脆盘腿坐在地上笑了起来:“你还有点脑子。可惜了,打你进这个门起,就已经迟了!魏先生早就知道你不肯合作,齐知远,我让你今日有去无回!”
台上长笛声尖锐,皮鼓声如骤雨落点,密密麻麻地打在人心,舞伎水袖一拍一卷,龙骨水车戛然停止,翻腾的水花溅出池塘,泼了一地。
冷箭“嗖”一声疾驰过齐知远耳边,台上笑容僵硬的舞伎脖颈“咔嚓”一旋,脸上的皮撕裂成了两半,紧接着手臂也吊在半空扭曲,原先细挑的舞伎竟抽筋断骨活生生地变成了粗壮威猛的男人!
一侧的乐匠也纷纷站起,长笛拔了鞘下面藏得竟是一把青铜弯刀!
齐知远巡视四周,空无一人的工部长廊脚步声阵阵,密密麻麻涌出几队训练有素的人马。
一行三人,都是书生,额日勒的人往面前一站,安康心头愤慨,拔了对方的刀就一通乱砍与人拼命。
“好你个顾旧!”安康连刀也不会拿,颤颤巍巍地举到胸前胡乱比划,“今日之事,我,我定要上报朝廷!”
齐知远按住安康的手,同顾旧道说:“我道今日顾侍郎怎么有胆子撒泼,原来是养了额日勒的狗。顾侍郎还真是好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囚杀朝廷命官。”
顾旧站了起来,抽了身旁人的刀,不过轻轻一挥,就将安康手里的刀劈下,顾旧往安康膝窝里一踢,安康立马跪倒在地:“魏先生说得对,对付你们这种叫得欢的狗只能用棍棒!”
安康单膝跪地,手扶在膝盖上恶狠狠地盯着顾旧:“齐大人!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吗?!”
“我也很生气,但是我也打不过他们啊。”齐知远叹了口气,伸手将吓软了腿的安康从地上扶起来,“安大人,你能打过吗?”
*
今天难得的艳阳高照。
园中小鸟啼叫,树影错落,在石桌上落下斑驳。
郭浸奉命来拿拟好的监察府名册,名册翻到后面,郭浸指尖敲在石桌上,不解道:“王爷为何要将齐知远推至高位?如今黎奕去了疆北,相信不日后黎敬天就将疆北大权相交于他,王爷难道不怕齐知远会与黎奕里应外合,坏了大计吗?”
赵佻挑出五谷中的蓟子喂给笼中的画眉鸟:“齐知远不是窝囊废。当初谁也没想到他能疏河道,安乱匪,偏偏他就做成了。你真以为先帝将他编进御史台是不想用他?”
郭浸屏住气,看向赵佻。
“是不敢用。”赵佻将酒放到石炉上温,“刘誉之所以被重视是因为先帝认为他无子,让他逍遥此生也就罢了。朝中酒囊饭袋多数,干实事没有功利心的寥寥,剩下的要不是放权避世的人精,要不就是心怀鬼胎却不敢妄动之徒,在朝中混久了谁都有点把柄。”
郭浸偏头,心中疑惑:“难道说齐知远没有把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镇抚司要查一个人的把柄哪有查不出来的道理。”笼中画眉见了蓟子上蹿下跳,冲赵佻叽喳叫个不停,“圣上怕是一早就知道了齐知远的身世。”
郭浸不认同:“圣上厌恶极了周岑,要是早知道了齐知远的身世,那为何还留他一命。”
赵佻说:“当年的事本就是件怪事。就凭着刘誉几句话,贾士德的一封血书和一堆不靠谱的证据就判周岑通敌,哪怕是先帝哪样喜怒无常的性子,未免也轻率了些。”
郭浸无言,当年周家事发时,郭浸还在忠州乞讨,自身的温饱都是奢望,又哪来的心境去关心旁人的事。
“人心本就难测,更何况是帝王心?周岑生性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就算父皇不杀他,他也难逃一死。父皇留着齐知远无非是自觉对不起周岑罢了。”喂好了画眉鸟,赵佻转身净手,“于我而言,有能者要是有朝一日不能为我所用,那便得杀。”
页边一角被揉搓起了毛,郭浸无言,不作声地倒着酒。
“就算是王爷,也没有让人等了一夜的道理,你让我去见一……”魏申禄的声音浑厚,人站得还远,声音就传到了。
郭浸与魏申禄视线交错,后者眼中明显闪过一丝错愕。
“王爷!”魏申禄甩袖,推开拦住他的管事,大步往这边走来,“我在偏厅等了一天一夜都无人问津,难道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赵佻也不回头:“心中有气,大可离开。”
魏申禄受了冷落也不愤慨,只是站在原地缓和了一会儿,拱手带笑说道:“都说和气生财,这点事哪需动怒?我第一次来王府,不知道规矩,日后还需要王爷多多包涵。不知我送的礼物王爷可还满意?”
八王府的大门不好进,魏申禄为讨赵佻欢心,投完拜名帖之后便投其所好送来二十位女奴,各个活色生香,可惜赵佻只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童,其余人全都被遣送回府。
魏申禄不知道赵佻肚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只要他肯收下一人,那事就成了一半。
身后的管事见赵佻始终没有回应,以为自家主子下了逐客令,于是又要去捉魏申禄,魏申禄心中一急,扬言道:“我是个商人,今日不是来找茬的,我是来与王爷谈生意的。”
“魏大人,筹码相同的人才有资格谈生意。今日你不是来谈生意,你是来求活路的。”赵佻坐回石桌前,指尖点着桌子,开口道,“你先后投靠刘誉和孙家,如今又来找我,难道不怕被世人骂作三姓家奴吗?”
魏申禄走南闯北,见的最多的就是官架子,哪怕赵佻态度再不好,他也能神态自若地侃侃而谈:“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这种浅显的道理谁都明白。我仰慕八王已久,奈何始终找不到投名状。孙家人眼光浅显,只见得到眼前的蝇利,却无长久打算。”
见赵佻不上钩,魏申禄双手交握,又道:“今夜城外东郊,孙家的船会从汊河离开,按照原先的路线,明日此时便会到达最近的港口,届时,哪怕朝廷的人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那批辕马战车。”
门外的小厮匆匆跑来传话,说门外齐都官的侍从要求觐见,还附了“十万火急”四个字。
郭浸起身,犹豫之下又看看赵佻。
“阎王索命,小鬼难缠。去吧。”赵佻头擦手,“将人都好好带回来。”
郭浸收了名册往外走,身后的声音愈来愈小,只听见魏申禄声音神秘,似揣了什么大宝贝——
“今日我来,是来找八王求个恩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