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雪结冰化水,几次走路都打滑溜,小捡拿着笤帚在齐墨的门口扫出一条干净的路,齐知远则坐在门口给齐墨煮茶。
前日晒干爽的乌龙放入掏出肉的柑橘皮中,浸入雪泉水中清洗后捞出,先放置阳光下晾晒,第二天了再放到文火上细细烘烤,见表皮焦黄了就可以放入紫砂壶中,等水一滚,就是一壶浓香四溢的好茶。
齐知远也替黎奕煮过茶,黎奕虽在徽京呆了几年,但总说煮茶是南方人的情趣,疆北近草原,茶水多用热奶皮子替代,既能御寒也能充饥。
小捡渴急了,放下笤帚就来齐知远这边讨茶,齐知远给小捡倒了杯茶水,见他牛饮,忍不住笑:“渴成这样不如喝水,反正你也尝不出茶味。”
小捡耷拉个脸:“公子怎么和乌孟一样,喜欢打趣我了?”
“一晃都一个多月了。”茶香四溢,想起疆北那人,齐知远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没心肝”。说好的半月一信,如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外面都说小侯爷打了胜仗,只带了一千骑兵就剿了天狼王一个师的人,这次回来是要大赏的。”见炉子的火头正好,小捡起身拿来一对红薯,将其也放进炉子里:“公子为何不同小侯爷去疆北转转,如今公子没了宿仇,正是该历山游玩的时候,老这样拘在院子里,岂不是浪费了好时光?”
齐知远替小捡拨弄红薯:“父亲让你同我说的?父亲希望我离开徽京吗?”
“老爷是说过,他说徽京是公子的伤心地,人在一处伤心了就该离开,不然只会徒增伤悲。”小捡蹲在炉子前,眼巴巴地看着里面,“公子心里是知道的,老爷不想公子考什么功名,也不想公子入朝为官,老爷只想公子能做公子最想做的事。”
齐墨的确说过。只是那时他被恨意冲昏了脑,固执的认为对方是不愿被周家一案引火上身,才不想他入仕的。
齐知远道:“他希望我做回周衔思,像寻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
他又何尝不想做回周衔思,那日在孙家,孙文素臻首娥眉,心中感慨万千。
放在一旁的茶壶不再冒热气了,齐知远拎起,在茶盏里倒了一杯。
橘香调着乌龙,融成一体,说不清是谁压了谁一头。
齐知远食指沾水,在案桌上写下——治。
“治?”小捡凑过来,歪着头道,“这是……?治理?治国?治民?公子是想入仕?”
齐知远说:“杨阁老曾说我心中窄隘,只容得下自己的私利。我当时心中愤懑,认为他未经人苦,却劝人善,可如今成长了一些,我好像能理解他话中深意了。”
案桌的水印变淡,齐知远又接着说道:“我去过均州,那里虞山一带深受河灾,每逢汛期人口都要迁移,我读过父亲所作的《治河总志》,里面虽写大水治理,但虞山因地制宜,有很多办法不能直接搬运,河床高低,河道也不同,方法十分局限,我想顺着大河游历山川,记载河道经过的每一处的水速,深浅,还有泥沙淤积情况,绘出一张完整的河道图供后世参详。我想去西南,我想看孙昭是如何将六博戏演用在军营里的,然后再去疆北,疆北常年冰原,百姓靠朝廷救济多年,要想发达,得先藏民于富,圣眷有浓就有淡,靠皇帝的赏赐合天下以奉一州最不可取,我想为疆北的将士找到一套让他们也能像西南军自给自足的办法,从而壮我大元边防。”
红薯烤的差不多松软了,小捡从炉灶里掏出来,见小捡烫得拿不稳,齐知远帮他用铁钳夹起,放到茶壶边:“若是入仕,日日便要曲意逢迎,尔虞我诈,久而久之就成了豕虱濡需,哪有功夫去管民生。”
小捡用手摸后脑勺,似懂非懂:“我听懂了,公子不是想当官,而是想为老百姓做事。”
“人各有道,各诚其身,我更想找到自己的道。”齐知远被说得哑然,只得笑了笑,“大元建朝多年,却始终没有真正繁盛过,先帝闭关锁国,对外围之事充耳不闻,朝中大员各怀鬼胎,所有人都只顾自己手中的权利,只想着勾心斗角。”
周衔思没办法活成玉软花柔的孙文素,但能成为抒怀胸臆的齐知远。
“好一个三治!”齐墨从院门口走进来,夸赏道,“你说得对。古往今来,百姓苦,底层苦,除了尸餐素位的大臣,天下皆苦!”
齐知远起身,冲齐墨道:“父亲。”
齐墨深看了齐知远一眼:“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有此心愿。”
齐知远将交椅拉开,齐墨坐下后道:“疆北民苦一在百姓无可靠的地理条件,虞山、凤阳靠水吃水,崅州靠山,一座山养活了十万人。疆北天冷地寒,农作不生,又常有铁蹄侵扰,导致百姓无法安扎营生,此为贫苦。漕政、盐政、水利三样命脉皆握在朝廷手中,朝廷行贿成风,买扑也成了内定,地方财路皆被垄断。大元赋税本就多而重,底下官员在朝廷税的根本再上对地方再横征敛税,使财多但国愈来贫,国家征得银子是多了,可每年赈灾、抚恤花的银子却远让这些入不敷出,加上地方层层扒皮……此为政、税二苦。贫苦好说,疆北牛羊遍地,战乱一平,赛坎不再犯事,两国商道开通,疆北也能日渐富足。反倒是这个政、税苦……古人谓云,理财,理财,先理民之财,再理国之财。孙太后在位时曾提出要设官司专来对下面官员‘纠察钩考’,却始终没有动静。”
齐知远说:“这个天气要想下河,就得有人先破冰。”
“破冰也好,商道也罢,都只是个开始。”齐墨摇摇头,已经想到了众人闻利赶来的市侩样,“荒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
齐知远说:“日日行,不怕千万里。若知难而退才叫可惜。”
大元时至今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可仍有人顶着千斤负重前行,是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高举着火把,替身后人照亮来路。
要是他齐知远为这茫然的前路而选择停滞不前,那才叫懦弱。
齐墨先是微微吃惊,转而换作欣赏,忍不住抚须叹道:“可惜你不是男儿身。故人若是见了你如此,心中也会欣慰。”
齐知远笑了笑,他替齐墨斟茶:“女儿有女儿的好,生而为人若以性别桎梏自己,那才是白活一趟。今日例会散得倒是早。我刚煮了茶,正巧父亲来尝尝。”
“要是有机会。”齐墨没去接齐知远的茶,他看着齐知远,过了片刻后才说,“要是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实现这个梦想。这也是我和勉仁的愿望。”
茶热得正好,汩汩热气涌在半空凝结成霜。齐知远将茶搁在齐墨的面前:“届时您得陪着我一起,看山河安澜。”
齐墨嘴角发涩似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黎奕回来了。”
*
齐知远在马车中假寐,膝上放的是之前夏槐宁交给黎奕的账本。
打从账簿在他手里起,他每日逢空便会翻看,如今已经可以倒背如流,虞伦钟生前是个仔细人,孝敬高官的银子都走了一家名叫福隆顺的银号,想必也是为了留底。
齐知远合上账簿,找了张纸,将银号的名字抄录下来后递给小捡。
都指挥使司的宅子建在远离市井的德荣巷,齐知远掀开轿帘,遥见孙家大宅紧闭,干脆让小捡停在路边。
黎奕这次回来一不接召,二不请功,戍守边关的大将军无故回京,满身的血污杀气都还没洗净干,就策马直奔东华门。养病的明德帝还在睡梦中就被人叫醒,穿着中衣就赶去了华盖殿。
大元,是要变天了。
孙家大门紧闭,后门却是虚掩,大雪过后便是彻骨的霜寒,平日里喜庆的松红梅被雨水碾得零碎,一踩全是旖旎,齐知远也没客气,直奔孙家内院。
孙家出了三位高官权臣。大将军、镇国公、都指挥使司。当年孙太后替赵高祖夺天下,孙家得了一句“天下共赏”的好听话,如今朝代更迭,再浓的感情也揉成了藕丝,咸丰帝在位时念着孙昭和孙太后的功,破格提拔了孙永乐为都指挥使司,本是想着改内阁,立三司,平衡各方势力,哪想到提拔了根软葱,见风就倒,加上孙辅一把年纪了还不肯消停,如今胆敢仗着皇后的势还想在朝中搅动风云。
谁人都知孙家权倾朝野,经过此事后更是众矢之的。
孙家这棵大树,必除。
齐知远刚进内院,便迎头碰见了匆匆而来的孙永乐,孙永乐一身里衣,头发凌乱,应是躲在家中好几日了。
见来人非他熟悉之人,孙永乐拧眉询问:“你是……”
“晚生见过孙指挥使。”齐知远恭恭敬敬地作揖,“晚生路过此处,见孙家大门紧闭,后门却是敞开,于是斗胆进来,提醒一下指挥使。”
孙永乐不冷不热,面露疲倦准备赶客:“原来是齐公之子。家中新来的下人不懂规矩,忘了关门。也不是什么打紧事。”
“这怎么不算打紧事?”齐知远提高声音,“孙家大门外摆金蟾,意为财源广进,如今代表招财纳禄的大门紧闭,却将小门虚掩,指挥使是不想要银子了?!”
孙永乐被吓得一激灵:“你这后生在这疯言疯语什么?你再不出去,我就叫人了!”
“指挥使是在等人吧!等镇国公?还是孙将军?镇国公惹了这样的祸事,指挥使当真敢保?!高祖的一句戏言,指挥使难道还惦记着呢?”齐知远毫无畏惧,站在原地神色不改接着又道,“我是来好心提醒指挥使的,当初忠州之行安国武侯显些命丧黄泉,你真以为是羌渠鹰师做的?先帝刚愎自用,多疑爱猜,他看不顺眼的人和东西谁都别想留。新帝虽然稚嫩,但他是先帝的亲生子,你怎知日子久了心中就没有谋算?”
齐知远快言快语,没给孙永乐一点插嘴的机会:“乙亥年腊月十三,徽京银号汇入银票二十万两,徽京都指挥使司笑纳。甲子年仲春,徽京银号汇入银票八万两,徽京都指挥使司笑纳。晚生愚钝,满满的一本账簿就记得都指挥使的这几页,指挥使要不要猜猜,那本账簿是谁给我的?”
“你!”孙永乐急得原地打圈,赶紧下了院子去将后门关紧,“你究竟想说什么!谁让你来这的!”
齐知远不答,反而转身将走:“越是枝繁叶茂的大树,越要晓得断臂求生的道理。德荣巷是个好地方,前朝几位忠臣良将都曾住在这里,可惜了,不知道孙指挥使能住多久。”
“且慢!”孙永乐拦住齐知远,确认了四下无人时才握住齐知远的手,脸上挤出笑容,“小齐大人,我这几天事多繁杂,刚刚并非是冲你,等日后结束了我定去齐府与你和齐大人亲喝一杯,说起来我也算周大人半个学生……”
齐知远收手,冷声提醒:“孙指挥使。”
孙永乐讪笑,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小齐大人,你替我说说话,告诉上面那位,说朝廷拨款的二百万两我是一分也没碰着,是镇国公!是孙辅找人去赛坎调停的!皇上养病,梁太后说所有军机要务都归孙辅管,镇国公亲口说的!他说用朝廷拨的这些金子做两座金象,刻成天狼王喜欢的模样,他们就不会打过来了……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齐大人,齐小公子,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按辈分你得喊我一声叔伯,你一定要将我这些话转告给皇上……!”
齐知远深看了孙永乐一眼,嘲弄道:“梁太后何时和镇国公关系这么好了?梁太后要想干政,梁家大把的有志子孙等着冒尖,孙大人你说这话是不是偏颇了。”
孙永乐陡然闭上了嘴。
有的话说了最多是抄家,有的话说了却是掉脑袋。
孙永乐想挤出谄笑,二人视线交汇,孙永乐的笑当即凉在了半路。
齐知远向孙永乐作揖,算是告别:“孙大人,利害有常势,取舍无定姿,还请大人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