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奕哪会不明白齐知远说的,他与孙文素打过照面,知道对方不是善茬,只是黎明清从未像这般求过自己什么,黎奕心中终有不忍。
那日孙文素一身狼狈来投奔黎明清,黎奕没在家,黎明清就去找了赵佻,到了王府里才得知那日孙辅为了自己的前途将自家女儿绑到了龙塌上。
赵佻与新帝关系不错,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幼时相处比旁的兄弟洽和,那晚的事半推半就算被赵佻翻了篇。
齐知远想起那册被黎奕烧了的太后懿旨,若是还在,指不定就是孙文素的救命符。
仔细想想,太后真是高瞻远瞩。
齐知远吃饱了,开始翻看夏槐宁留的账簿:“明清心中有大志,她要做大元的第一女将,孰轻孰重,分得清。”
“倘若她真分得清……”黎奕半靠着桌子,沉默了片刻,道,“我反倒希望她分不清。”
不知不觉已近晌午,临街车如流水马如龙,黎奕莫名想起黎明清还小的时候,她真是将大元女将的志向摆在顶前面的,每日除了练武就是看兵书,细细的脚脖绑了几十斤的沙包,从寸步难行到如今健步如飞,黎奕懈怠的时候都未见她松散。少时只觉得自家妹妹与旁家不同,不爱哭啼,不爱撒娇,当时他还与人炫耀,如今想想,真是小孩心性。
黎奕喉头泛苦,奈何身边没酒,只得用苦茶润嗓子:“她要是想好了,就让她去。新帝那边,我去谢罪。”
“也不是全无他法。”齐知远的手覆上黎奕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你猜夏槐宁为何要将账簿给你?”
夏槐宁举止古怪,看似要帮齐知远,却兜了这么一大圈弯子。
黎奕看向齐知远:“愿闻其详。”
桂花糕吃得腻人,齐知远又给自己倒了杯苦茶:“夏槐宁一颗七窍琉璃心,怎么可能会随意伸出援手?他从一开始就想借你之手将这账簿公之于世,其余的只是借口罢了。”
黎奕打一开始就没想和夏槐宁上一艘船,所以对夏槐宁的利用与否也并不在意,他更想明白齐知远为何让自己在夏槐宁面前表现出对他的疏远,他“哦”了一声:“所以你不肯告诉他你我之间真正的关系?”
“我怕他会利用你。今日他伸出援手,说不定明日就要我百般偿还。日后周家翻案,我不过孤身一人,任他如何利用我都无妨,但是你身后是黎家。”齐知远叹了口气,半是安慰半是警示,“如今他是八王爷的人了,更要小心提防。”
“他视你为妹妹。”
黎奕用手敲了敲桌子:“他要我父上奏,奏请早日审你的案子。”
“是我连累父亲了,内阁三老,周岑灭门,杨奇古稀,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齐墨如今都被革职待审,朝中清流想必已经坐不住了。”齐知远心中苦涩,“我显些忘了,今日是父亲的生辰。”
黎奕安慰齐知远:“我让乌孟备份礼送去。”
齐知远摇头:“罢了。既然决定撇清干系还是彻底些好,我不想连累他。”
“我有事同你说。”黎奕看向齐知远,神色认真,“当年贾士德诬告周岑,造成周家冤案后消踪于木里,所有人皆寻他不得,并非是他客死异乡,而是他改名换姓,重新做人了。找人这事就交给我,我已将此事托给一熟人,相信不日之后就有结果。”
齐知远知道黎奕是不想他再将自己至于险境,将手里最后一口桂花糕塞进嘴里后,齐知远点点头,算应下了。
齐知远翻看手中账簿:“这本账簿是个烫手山芋,不要也罢。”
黎奕替齐知远揩去嘴边的糕点:“夏槐宁给你的救命稻草,说不要就不要了?”
齐知远凑近:“刘誉能为二百万斤的青铜铤而走险,就有人能为取他性命舍身取义。我赌新帝杀不了我。”
齐知远的案子虽然始终悬而未决,但却没人敢怠慢他,先帝薨逝,刘誉被废,周岑生前至交再无顾忌,这几日都快将齐家门槛踏破,民间还有人为齐墨写文,赞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朝中受刘誉打压的清流也为他挺身而出,力保齐家父子的折子如雪纷沓。
民间甚至有了歌唱齐知远为民除害的歌谣,齐知远摇身一变,成了孩童口中的“英雄”。
再加上大理寺的苏少卿与黎奕是竹马之交,齐知远名义上是关押的钦犯,实际上却成了衙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权犯。
齐知远倒也享受,有饭就吃,有床就睡,原先那股子压抑清冷也渐渐生出了喜怒哀乐。
黎奕的手指走过齐知远的颊边,转而凑到齐知远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下他的鼻头。
——这下才像个活人。
托孟林办的事从忠州回来后就没有进展,黎奕心中纠量,随口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脱罪。”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偷虎符?因为八王爷答应我将重用我,代价便是在秋狩时替他取得虎符。先帝秋狩没用枢密院的京师亲军,反启用太子的的东宫六率,一是为了显得重用太子,二是因为此次秋狩为太子主办,而太子手中虎符是假的,就是说就算太子不用六率,枢密院的京师亲军也不会为一个没有虎符的太子所用。”齐知远道,“拿到虎符后八王没有派人来接应,直到我身上的虎符被搜走也没有动静,我猜他一开始就知道了这是假的虎符。”
黎奕越听越不对劲,原先靠着桌子的身体坐得笔直:“不对啊,东宫的虎符从太子立位时就在东宫,太子又没出去征战过,虎符怎么会丢失?”
齐知远回想:“真正的虎符一两八钱,虎身龙尾,背有铭文,内藏精铜,假的虎符虽然刻制精良,内核却少精铜。我看太子,也就是新帝,也知道自己的虎符是假的。”
黎奕道:“自己东西丢了知道也是正常的,但是八王爷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他想知道虎符的真假做什么?”
齐知远抿了抿唇,良久才道,“想试探某些人?我也不知道。”
黎奕也陷入沉默,从先帝病重到陨落,朝中一直都有暗流在潜伏涌动,他身处权力漩涡,看似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可回首往年岁月里他活得最痛快的时日竟然是在忠州与巴图尔一战。刀冷剑刃,每一次针锋都是身心的激荡。
边疆未平,哪怕大元的土地被铁骑践踏,生灵涂炭,也有无数玩弄权术者为此前仆后继。
“如今我大仇已报,身心再也牵挂,高位者的心意,我不想猜,也猜不到。”齐知远看向黎奕,“我这半生每日都活得身不由己,任山清水秀还是黄沙戈壁,我也想过过偶有名酒,无夕不饮的日子。”
周岑一案虽还未翻案,但齐知远相信指日可待,他等了这么多年,定能等到这么一天。
看茶间的炉炭烧得差不多了,黎奕将齐知远的脚放进自己的怀里。
“为何总是说公事?”齐知远软语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齐知远故意将脚抬起,引黎奕去抓,黎奕也不含糊,起身就抱住齐知远,用手掌的茧子去磨齐知远的足底,等他喘了,再重重一滑脚腕,齐知远怕痒,几次摩挲下就缴械投降,在黎奕怀里躲。
“别动,正事还没说完。”黎奕坐下来后搂抱住齐知远,将人圈在自己怀里。
贴着滚烫的胸膛,齐知远不敢不老实,他将外衣脱去,只留了一层薄衣,背也崩得紧直,然而还是冒了一身的热汗,黎奕虚搂着他的腰,替他暖脚。
黎奕身上滚烫,不一会齐知远就手足发烫,脸上的皮子也生出红润的燥热。乍一看显得他饿虎扑羊了。
黎奕像是毫无察觉,将他看的账簿放到他面前,附在他耳边询问:“你刚刚看到哪了?”
许是这糕点里有情药,再普通不过的耳鬓厮磨都酝成了七荤八素,齐知远他的手搭在账簿上,却始终没往下翻。
齐知远老实道:“忘了。”
黎奕这边反而认认真真地翻起账簿,还说道:“虞山被虞伦钟掏得见底,除了孝敬京中官员外,他每年其实还剩一大笔钱,他一个苦进士出生,多年未婚,一没子嗣要养,二没宗室旁亲,哪需要买这么多房子?你看。”
齐知远顺着黎奕指的地方看,账簿上写道——茨州十二州高家巷大宅美奴八名,均州青云街名云轩壮奴三名、三牌楼麟趾轩幼奴六名。
“是不少。”齐知远言简意赅。
黎奕又往后翻了几页,身体也往后挪了挪,给齐知远腾地方:“吙,养这么多奴,怪不得要买这么多房子。”
大元养奴成风,尤是在苏木归顺后,谁家都有几个苏木奴,运气好的能混个姨娘,运气差的就被主子当物什送出去,最不济的女奴被发卖到妓馆,男奴被卖到肉市。
黎府也曾有个苏木女奴,还是黎奕幼时有人为了讨好黎敬天而送的,苏木女子美丽又卑微,刚进府里就跪着要给家里的大老爷洗脚,不过黎奕亲娘是个泼辣的,见了就抄起锅铲要打老侯爷,吓得老侯爷当场就把人赶走了。
“徽京的这些都是为官场上的人准备的。你看徽京椿桂坊和临川里这两处,都是京中官员常去之处。”黎奕手扶着齐知远塌下去的腰,将她环抱好,“先帝生前不好女色,朝中大臣也纷纷效仿,籍此来标榜自己清正之名,哪怕民间养奴成风,朝堂之上也没几个敢光明正大养奴的臣工,只是食之性也,哪有那么多洁身自好的人。虞伦钟之所以能常守虞山的富饶处,不单是给徽京送银子,还给了他们不少其他方面的便利吧。”
齐知远哼斥:“都是色胚子……让人不齿!”
“让人不齿?”黎奕捏住齐知远下巴,故意盯着对方来欣赏,“那你为什么一直贴着我?”
他被黎敬天扔在徽京那几年也有人给他送过,清一色的美姬各个国色天香,只是女人一多,脂粉气就重,况且美色堆里埋白骨,他情愿府里清静些。
齐知远撇开黎奕的手指,伸嘴咬住黎奕的下巴,舌间滑腻舔舐,黎奕手一松,重重地跌睡在塌上。
齐知远岔开话题:“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父亲想证明的事情吗?”
黎奕本想反客为主,却被人反手抵在墙边,齐知远穿得整齐,而他却衣衫不整,形貌落魄。
战场上可举千斤的小侯爷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生,任由齐知远半身靠着自己,嘴里念念有词。
黎奕也不想挣扎,干脆躺平,任人宰割。
桌上的茶水撒了一地,黎奕摸了一手。被人爱的滋味让人喉头甜涩,齐知远的嘴角干涸泛白,黎奕用手指按过,顺时就恢复了血色。黎奕肩阔腰窄,半跪在他面前遮全了日光,齐知远半躺半卧,跌在阴影里,任凭黎奕的吻落在脖颈。
“嗯?”黎奕不肯放过他,在他耳边问道,“还玩吗?”
“不玩了……”齐知远早已松散,喃喃道,“再也不敢了。”
“先去洗把脸。”黎奕将齐知远抱起,“我答应了苏幼安,卯时之前将你送回大理寺。”
“做脚客的孩子满大街都是,父亲却唯独选中了夏和仲,除了机缘巧合外还有一个原因。夏和仲在父亲面前立过誓,要毕此生之才去废除奴籍,这是夏和仲的毕生愿景。大元的奴价与牲口相同,贵族用几两就能买走一条人命,父亲每每见状都忧心苦患,他也想试试,想改变这一切。他将夏和仲领回来时说过,说夏和仲有天资,或许有一天能破了法制。”齐知远紧抱着黎奕,打了个哈欠,“其实我也有愿景……和你厮守便是我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