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江奔流不息,石床之上洪波决口,乳白的瀑布似千尺的珍珠瀑,崩渤瞬间激冲而下,在怪石上被撞的零碎后成了千千万万颗玉珠,又在激揣腾泻之下飞瀑翻滚,在空中雾气燕腾,溅起的水花足有六七丈。
穿过蜿蜒小道,丹琼走了条不为人知的小路,领着几人下了山后丹琼用羊皮壶装了水,刘誉刚要伸手接,丹琼就绕过他,径直走向咸丰帝。
马儿屈膝卧在地上,咸丰帝靠在马身上,面上死灰一片。
丹琼见状,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株紫红色的花,用手碾磨挤出汁液后滴进咸丰帝的嘴里。
刘誉三步并作两步,指着丹琼:“大胆!你个蛮夷!你给圣上吃了什么!”
“你们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找寻鸦草吗?”丹琼看了一眼虞仑钟,举起花朵,“还是你们元人称它为神草?”
咸丰帝服用雷引丹早已不是什么罕事,早几年常有臣子收购神草讨好咸丰帝,西北苦于风沙,本就有大批农户无路,听说朝廷愿意花大价格收购神草后,不少农户为了这几株神草屡次跨过羌渠边境,只是神草难长,多是悻悻而归。
“什么鸦草!神草乃守一仙师所炼雷引丹所需,你个蛮夷人知道什么!圣上,此人出现得古怪!万不可相信啊!”刘誉下意识想叫人教训丹琼,他习惯了颐指气使,可如今身处荒郊野岭,四下无人可以使唤,话在嘴里支吾了半天才发现身边没一个能用的人。
丹琼琥珀色的瞳孔盯着刘誉,一字一句:“丹琼在赛坎是草原的汉子,不是你们口中的蛮夷,我说过,我是来做交易的。”
刘誉被丹琼的气势吓得畏缩,心中一阵怯懦,但还是强壮着胆子:“大元的天子不需要与你们做交易!”
丹琼起身,冷声道:“从你们进忠州起,你们的一举一动就被羌渠的飞鹰特勤监视,如果不是我带你们绕开飞鹰的辖区,你们现在说不定已经死在半路了。”
“刘誉!”咸丰帝咳嗽几声后睁眼,“让他说。”
鸦草的效果肉眼可见,咸丰帝面色明显红润了些,他靠着马,用手撑着地面,勉强坐了起来。
“大元的狼王醒了。”丹琼向咸丰帝行礼,“在我们赛坎,有一句谚语,狗只在狼王沉睡时才敢叫嚣。”
咸丰帝挥手,示意丹琼免礼:“丹琼,你们为什么管神草叫鸦草?”
“鸦草只在白鸦聚集的地方出现,它们长在白鸦腐蚀的□□之上,只有白鸦的鲜血才能让他们肆意生长,这种草,在赛坎被视为不祥。赛坎的游牧们若是发现鸦草,情愿将整片草原烧掉,也不愿意让牛羊吃到。”丹琼双手奉上鸦草,“这是马奴神为我们占领了草原而降下的惩罚。”
南渡江奔腾不息,泉眼涌出的水流汹涌,伴随着每一次的撞击泼打在案上,像要将一切邪恶污秽都冲刷掉。
咸丰帝嘴角僵凝,隔了好一会才喃喃自语:“上天降下的惩罚……原来神草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刘誉连滚带爬跪倒在咸丰帝脚边:“皇上、皇上!切不可听一个蛮夷人胡言乱语!仙师是天上神仙降世,乃是上天降给我大元的祥瑞,怎能由得旁人玷污?!”
丹琼对刘誉厌恶至极,指着始终站在一旁的虞仑钟道:“一株鸦草可以让一头牛迷失心智,两株鸦草就可以杀死一头牛,如果认为我骗你,你可以拿你身边那人试试看,看看我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咸丰帝喉头酸胀,他这些年来痴迷道术,一是求长生之术,二是求大元盛世,没想到竟被人钻了空子!
“是你!是……你!”咸丰帝痛心疾首,怒视着刘誉,话梗在喉咙里却说不出来。
当年刘誉见他醉心道术,主动保荐守一仙师给他,雷引丹一出后朝中不是无人参言,只是雷引丹所带来的□□实在超然一切。
荒唐!可笑!
他竟然认为这是神仙给他的灵光!
仿佛被人狠扇了几个耳光,咸丰帝胸口起伏,一言不发。
见刘誉与丹琼齐刷刷地看向自己,虞仑钟膝盖一软,也扑跪在地上:“不可啊!翁父!孩儿对您是何其的忠心,你万不可因为赛坎人的一两句话而抛弃我啊!”
丹琼不理虞仑钟,从随身带的包中拿出一株鲜嫩的鸦草,递给刘誉。
虞仑钟见状,心里大惊,慌不择路地要去扯拽刘誉。
“给我滚!”刘誉咽了口唾沫,踢走虞仑钟后手竟不自觉地伸过去。
咸丰帝打断二人,斥道:“都给我起来!成什么体统!”
“鸦草虽然能让人迷失心智,但如果长期服用,也能维持生命。”丹琼收回鸦草,看向咸丰帝:“但是如果没有鸦草,我敢断言,您撑不过十天。”
鸦草的药效足以让咸丰帝支撑着清醒,浸沉多年的帝王之心当即明白了来者非善,他沉下气,伸手让刘誉扶着自己,以求让自己保留一朝统治者最后的体面。
咸丰帝清嗓开口:“说说你的来意,你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您已经鸦草成瘾,世上再也无药可医。但是西北这片土地上再也不会长鸦草了。”丹琼看向身后,说道,“西北常年大旱,原先肥沃的土地如今寸草不生,已然不适应白鸦生存,白鸦们将鸦草的种子种在了赛坎的南方,如今只有赛坎才能长出最鲜嫩的鸦草。”
丹琼虽是异族人装扮,可五官上却趋近处于中原地带的元人,尤其是那对眉眼,虽是极浅的琥珀色,但眼型却是细长,说话时还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促狭。
丹琼看向咸丰帝,说道:“我代表赛坎七部的天狼王,想与您做一个交易,只要您愿意割让将军冢,我们便能为您提供赛坎草原上最好的鸦草。”
咸丰帝咳得猛烈:“荒唐!可笑至极!”
“鹰王拥有全西北最好的眼睛,大元已经被老鹰啄伤了眼,已经看不清战场的局面。就算你将黎敬天调过来,这场战争也是一样。何况没了主将的黎家军,对上我们的尊崇的天狼王,在疆北真的还能战无不利吗?”丹琼的话像是烈火亨油,炸开了大元最后一块遮羞。
他看着咸丰帝,像看着一个即将垂死的老人,丹琼琥珀色的眼神里有怜悯,有讥讽,有一个即将僵硬死亡的生命和一个正在考虑如何吞噬它的人,唯独没有权势,没有君主。
咸丰帝本想挺直腰杆,好好地站起来,他想好了,他要准备一堆恶毒刻薄的话想用来痛骂一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然后再下令驻将好好给这群蛮夷点颜色。然而水声嘈杂,哗然的江河水惊涛拍岸,一个趔趄将咸丰帝浇个半湿,头发湿漉披散,宽阔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出他嶙峋的身体。
“我是、我是大元的王!”咸丰帝脸涨得通红,他被浪打得往后连退了几步。
脚下有一片掌心大小的洼地,盛满了清冽的江河水,咸丰帝瞧着水中的自己,竟是出生起就没有过的狼狈。
“你给我住嘴!你算个什么……什么东西!怎敢与我谈条件!”咸丰帝犯癔症似地用脚去踩水洼,“给我住嘴!”
激起涟漪之后水洼重新恢复平静,咸丰帝盯着地上的自己,一时想起了孙太后,想起了他为何恨孙太后的原因。他少时为做一个合格的君主,日日油灯枯尽还在批文改奏、苦学治世之道,可内阁几人却似从未听闻,就连他的先生都鲜有称赞,所有人都在歌颂孙太后,好像只要有她在,大元便能风调雨顺似的,至于他这个皇帝,更像是布扯的傀儡,无人问津,也无人在意。
好在他终于熬过去了,他熬死了孙太后,终于熬到了所有人都只能唯他马首是瞻的日子。
他是全大元最尊贵的王!
“天朝威仪不可言,大元的脊柱不能弯!我是大元的君主!哪怕是死,也不能让大元折在我的手里。”咸丰帝咧嘴笑,露出一排被鸦草侵蚀而坏掉的牙齿,他扯下自己的腰带,弯下腰要勒住刘誉的脖颈。
祖宗的基业……断不能葬送在他的手里!
咸丰帝呜呼痛哉:“可笑!可笑!我一生兢业,为国为民,唯独这次瞎了眼,误信你这个奸奴!”
刘誉见状不妙,死死抱着咸丰帝的脚,一边磕头,一边大喊:“圣上饶命!”
“圣上饶命啊!”河边脚滑,刘誉的脸眼看已经成了块猪肝,仍紧紧挨着咸丰帝,试图让咸丰帝回心转意,“蛮夷之话不可信!老奴、老奴伺候圣上几十余年,从未有过要加害龙体的心思……!”
咸丰帝对刘誉的求饶充耳不闻,而是将刘誉脖颈上的腰带又缠了一圈。
“你不仁……!”刘誉始终不肯放弃挣扎。咸丰帝毕竟是垂死之人,连走路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刘誉心头一横,反握住咸丰帝的手,便听见“咔嚓”一声。
咸丰帝早已残灯燃尽,鸦草不过是替他吊了一口气。
“圣上……!”虞伦钟一时不知是帮天子还是刘誉,站在原地直跺脚。
“快来帮我!他如今神志不清,你救了他他也记不得你!”刘誉眼珠迸裂,“你若不帮我,他日太子即位,我定要你虞家连诛九族!”
“翁父!”虞仑钟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也上前帮刘誉脱困,“我来帮你!”
江河水声壮阔,浪水滔天,眼见白浪头在空中扭转飞旋,丹琼始终站在一旁,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冷眼看着这对主仆的闹剧。
“我伺候、你,你几十年,竟落个这样的下场!”刘誉挣脱了腰带,脖子松快了,力气也恢复了,见咸丰帝还要将腰带往他脖颈上套,心中忍不住泛起酸,“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你要求道,我替你找来守一,你要成仙,我找人炼丹,这些年来你吃喝拉撒,哪样不是我在身旁伺候的?可怜我的文今,皇上你真是好狠的心,明知我视他为亲子,竟还要杀他!”
刚刚那几下已经耗干了咸丰帝所有的力气,咸丰帝佝偻着身体,冷笑道:“你因为我享了那么多年的富贵,如今为我奔死也是死得其所,我念你如此忠心,允许你死后来黄泉之下继续伺候我,继续做我皇家的鬼奴,放心,等你一走,我很快就来找你。”
“这些年来我替你坏事做尽,谁人不在背后戳着我刘誉的脊梁骨骂!”刘誉泪水涟涟,二人拉扯间他已占了上风,江边多湿苔,咸丰帝本就站不稳,如今只要刘誉松手,他便能滑倒南渡江里。
“圣上啊……!”刘誉痛哭哀嚎,“你现如今怎么能这么对我?!”
江水湍急,白流宛转,咸丰帝却丝毫不躲,任凭白浪洗涤。
虞仑钟跪在刘誉身边早已心急如焚:“翁父!江河水大!快松手!”
一阵快马疾驰而来,虞仑钟抬首眺望发现竟是王林的马!
咸丰帝干枯的手指冷若寒冰,拽在手里甚至能感受到每根骨头,虞仑钟不再与刘誉痴守,而是用手去扳开刘誉的手。
“王林来了!快松手!”虞仑钟用石头去砸咸丰帝的手,眼中满是血丝遍布的贪婪,“等火药一到,我们就可以炸开千机锁,等这批青铜脱手,要多少真金白银没有?!他是主子!你是奴隶!如今还真交付真心了?!我看他死了正好,反正太子已经是我们的人!”
石头猛地砸到刘誉的手背,刘誉惊呼一声后松手,下一刻,咸丰帝便滚入掀起的白色浪条中,溅起半丈高的水花,刘誉眼眶中泪水还没干透,掐着兰花指气愤地指着虞仑钟:“你……你!”
虞仑钟裂开了嘴,笑得恶毒:“翁父,你杀了圣上!你杀了当朝的天子!”
“快来人啊!这儿有逆贼!是他杀了天子!”虞伦钟高呼大叫,他的双眼布满猩红的血丝,“反正太子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没了你,我飞黄腾达更是指日可待。”
急奔而来的长箭“嗖”地一声钉在刚要张口的虞仑钟胸上,刘誉猛地抬头,哪有什么王林,分明是浑身是血的齐知远!
齐知远敛神,长弓再次拉满,刘誉尖叫一声,大叫着找丹琼,却一脚踩空,一头栽在虞仑钟的尸体上!
刘誉放眼四周,哪还有什么丹琼的影子!
“齐知远!我可是司礼监掌印刘誉!圣上钦点的大太监!”见齐知远依然拉弓满弦,刘誉当即面色煞白,腿脚发软,不停地往后退。
齐知远冷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相信阎王爷比我更清楚你是谁!”
“你!你……不能杀我!”见齐知远没有收手的意思,刘誉腿脚软烂,干脆跪在了齐知远的面前。
长风呜咽,水流莽撞,眼见长箭蓄势待发,刘誉将头磕得“咚咚”响,抬头时更是一脸的血肉模糊:“我求求你,求求你,只要你不杀我!我愿意带你去找青铜,我知道二百万青铜藏的地方!只要,只要你饶我一命,我保你一生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