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十五,黎奕便将侯府装扮成了个要上轿嫁人的小新娘,悬灯结彩不说,还亲自上阵指挥人舞火龙,黎家宛如过年,上下都折腾得够呛。
腰腿上的伤休息几日后终于痊愈,好不容易捱到了能骑马,黎奕本想去一趟齐府,将齐知远接过来的同时拜访一下齐墨,刚走到半路,乌孟就急催地追上来——宫中盛筵,太子表演舞剑,圣上酒后大喜,要看徽京卫的演练情况。
黎奕无奈,只得街头勒马,调了个头往宫里奔去。
还没到殿中,外面的人就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陈老三一早就守在门外,见到了黎奕忙招呼他过来。
黎奕不明所以,与陈老三一同站守在门外,陈老三压低声音:“盛筵结束了,我不是让人去通知你不用来了吗?”
见四周没人看自己,陈老三干脆半蹲,揉搓着自己的膝头:“太子想求娶孙小姐,圣上和孙辅都应下了。昨日聘礼都送过去了,今日又被孙小姐给退回来了。”
黎奕诧异:“孙文素不嫁?”
“何止是不嫁?!今日天还没亮她就来了,说太后膝下无子,她要为太后守皇陵,三年之内都不会嫁人。我看幼时太子常黏着明清,还以为明清能做太子妃呢!”陈老三“啧啧”了两声,叹道:“可惜我家明清没母仪天下的命啊,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孙文素,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烈女子!”
太子幼时身体孱弱,孙太后曾召安国武侯入宫教导太子练武强身,太子虽没学成什么招式,但与黎敬天始终保持一份亲昵,哪怕在咸丰帝面前,也常以尚父相称。
黎奕就没想过让黎明清嫁进宫里,幼时太子与明清一起练武,前者被后者揍得不轻,没落下什么终身的阴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黎奕早就想好了,他黎奕的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是成的,只是没想到这个孙文素,本以为对方只是个逆来顺受的女子,没想到有几分孙家的傲气。
黎奕问:“那圣上怎么说?”
一想到咸丰帝的态度陈老三就开始唉声叹气:“圣上自然不许,孙大人气得半死,大骂她是不孝女,还当堂就要撞柱,圣上也犯了头疾,让刘誉去找药……让我看呐,秋狩怕是要提前。”
黎奕道:“圣上依赖雷引丹已然成疾。”
“孙辅想靠嫁女来恢复往日荣华,但没想到自己生的女儿是个硬骨头。”陈老三摇头后又嗔怪起黎奕,附在黎奕耳边小声道,“若不是你那日…烧了……懿旨,孙文素也不至于落到此番,如今这么一闹,日后哪家贵公子敢求娶她?”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黎奕皱眉,“看来乌孟是不想待在这侯府了。”
书房门被人打开,传话的公公神色慌张,举目在人群中寻找。
“来找我的。”陈老三站了起来,晃了晃两腿,“我辰时就在这候着了,总算轮到我了。”
“若孙文素连自己的婚事都不敢争一争,那才是哀其不幸。”隔着人群,黎奕遥遥地看见了走来的齐知远,他拍了拍身边陈老三的肩,“等回去了你同明清说一说,让她去孙家看一看。”
天色澄碧,秋云如丝,见到了齐知远,黎奕心头忻悦,快步走过去,叫住齐知远。
黎奕本想着明日中秋带齐知远去高神巷赏灯,他虽不喜欢这些,但齐知远看着像是会喜欢,没想到等他满心欢喜地到齐知远面前,对方却往后退了一步,与身后的郭浸并肩,低头冷道:“小侯爷。”
黎奕心中热情被浇灭大半,下意识地往前一步,问:“明日你何时有空,我去齐府接你。”
齐知远神情未变:“明日没空。”
“那今日?”黎奕追问,见齐知远与郭浸靠的近,心中腾升异样,要去抓齐知远的手,“今日便同我走。”
“黎大人自重。”郭浸开口,挡住黎奕,“齐大人如今是东宫太子洗马,身负其他要事,若大人无事,还请不要阻拦。”
心里醋意汹涌,黎奕盯着齐知远,又看向郭浸,讽刺道:“东宫的阉人也敢拦在我前面了?”
“小侯爷,慎言。”齐知远不再与他多言,“先行告辞。”
“谁允许你们走了?”黎奕挡在二人面前,他本就长得高大,一下遮去了半面阳光,他看着齐知远,心中柔肠百转,“你有没有话要同我说?”
郭浸也无退缩之意,依旧不卑不亢:“圣上催促得紧,还请小侯爷别为难我们二人。”
黎奕紧跟道:“若我今日偏要为难呢?”
“长懿!”陈老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见黎奕与二人对峙,陈老三主动隔开距离,对郭浸赔笑,“圣上正与太子商讨秋狩一事,二位大人快请进去吧。”
二人谢过陈老三后便往书房的方向走,见黎奕还望着二人的方向,陈老三忍不住推对方一下:“还看什么?人家都走远了。”
黎奕不服:“为何拦我?”
“为何拦你?你知道这是哪么?这里是皇宫!”陈老三哭笑不得,他这次回来都快要认不得黎奕了,“我还想问你为何?为何只要碰到是有关齐知远的事就没了往日的冷静?你这模样若是上了战场,碰到齐知远被敌军抓走了,你还能上阵指挥吗?”
黎奕也自察失态,边往前走边道:“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单枪匹马去救他,若是救不了,就与他死在一处。”
“啧啧啧,没想到我们侯府还出了个情种!我看想救他的人不止你一个吧!少在那想得美了。”见黎奕不解,陈老三“哦?”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
黎奕被陈老三的故作玄虚弄得心烦:“知道什么?”
陈老三道:“齐知远进东宫的事啊。他如今是太子洗马,与太子那群幕僚一起替东宫办事。”
黎奕脚步一滞,看向陈老三:“什么时候的事?”
“太子信赖郭浸,视他为心腹,如今他为东宫詹事,集议时可直谏太子,相比圣上对刘誉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次齐知远进东宫就是他举荐。”陈老三哼了一声,“没想到这个齐知远有点能耐,竟然能混进东宫。”
黎奕心里琢磨陈老三的话,嘴上还是道:“他才华横溢,就算是去参加科举,也能拔得状头。”
“你个傻小子,人家不知道你替他说话,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领情。”陈老三恨黎奕不成器,“你拿他做心尖人,可你有问过他么?一厢情愿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你们……”陈老三双手竖起食指往一起碰,后面的话却怎么也不好说出口。
黎奕嫌他烦:“你到底要说什么?”
“两个男的……”陈老三轻咳两声,捂住嘴,“要是个女子娶回家便是,男子相爱终归不是正途。”
黎奕懒得解释:“滚。”
陈老三被堵塞了话,却又无力反驳,黎奕看似洒脱不羁,实则不撞南墙不回头。
当年老侯爷被下令死守滨城,途中误入老狼王圈套,百名将士被困城中,赛坎十二部联合起来围网绞杀,当时众人都认为应当守株待兔,用信鹰传书发讯号等城外守军来营救,只有黎奕请命趁敌军还未驻扎完毕前亲自率十三轻骑,喋血而战出滨城城南门点燃烽火调集军队。事后众将士才知道外墙已经被敌军布下“天网”,信鹰不仅飞不出去,还会落入敌军之手,到时只会泄露军机,成为反杀他们的刀。
烽火燃毕后守军迅速集合,黎奕率的十三轻骑反应机敏,与仓货一起混进城里,和守军里应外合,对十二部联合军内外夹攻。
战事大捷后有人讽黎奕好大喜功,不知进退,也有人赞黎奕胆识过人,小小年纪就有将相,只有他看出了少年征服的野心,和对胜利的势在必得。
只有那人神色坦然,向军中迂腐保守的老家伙们表示,无论再来多少遍,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说说别的吧。”黎奕问陈老三,“圣上同你说了什么?”
“猜中了。”陈老三唉声叹气,“秋狩提前,明日便要启程去长津。”
玄甲骑兵终究是没能留在徽京里过中秋,次日一早就让乌孟收拾行囊。
乌孟昨日与家仆做花灯做到了半夜,一早醒来时哈气连天,见身旁吴大勇睡得香甜,心中带气,于是将对方也一脚踢了起来。
此次虽不是去疆北,但对于吴大勇而言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见乌孟对着厚衣物两难,话也忍不住多了起来:“主子要能有个体己人就好了,这种事我们粗老爷们哪干得细致?”
乌孟常被黎奕说愚笨,但没想到这个吴大勇更是耿直过头,心里忍不住哀叹了一声,心想这吴大勇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昨日下朝后黎奕就没了踪影,直到清晨才披着一身薄霜回来,光看回来时方向他都不用想,猜也猜得到黎奕是去了齐家。
黎奕坐在四方案前研究九边图,淡淡道:“行军之人最忌犯懒,若连这种小事都想着要妇人操持,那不如趁早投降。”
乌孟将怀中衣服丢到吴大勇怀里,小声道:“少说两句!”
“公子,将军让庖屋做了月团,说要给齐大人送点去,将军说了,今日虽要行军,但节日还是要过得。”乌孟将行囊收好,又走到黎奕身边替他研墨,忍不住道:“其实我觉得吧,这齐公子什么都好,就是万事都喜欢藏在心里,总叫人猜着心里累。
黎奕问:“有五仁的么?”
吴大勇本来还纳闷这二人怎么扯到齐知远身上了,一听做了月团,立马忘了刚刚那茬,点头如捣蒜:“有!不过好吃的还是陈将军做的羊肉月团,和羊肉包子似的,肉香还多汁,我吃着可好吃了。”
“和庖屋说一声,将月团包好,我亲自去一趟齐家。”黎奕起身,又道,“算了,我现在就去说。”
酥脆的月团热气腾腾,轻轻一碰就掉了一手的饼渣,厨娘小心翼翼地将月团放进锦盒里,黎奕拎了月团,又去陈老三那屋顺了壶行军酒,刚走出府,就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东宫的左司御率。
朝中老派虽常痛惜黎奕不及黎敬天半分,其实心里比谁都门清黎奕少年时在疆北立下的战功,但当面对东宫的营骑、面对这群成日享着父辈祖荫却只知横乡霸里的纨绔时,心里却只有欲斥而无方。
黎奕刚回徽京那几年时,东宫左率就曾向他示好,只是黎奕当时心比天高,心里压根看不起这群狐假虎威之辈,东宫左率几次抛来的橄榄枝全当眼瞎看不见,久而久之,东宫左率就与他结了仇。
如今的左卫率黎奕不认得,只知他姓耿,是承宣布政使司蒋春秋妻家那边的人,如今一看,长得粗壮又短胖,横在马上像个石墩,身下的赤色大马站得紧绷,稍稍一动就喘得厉害。
耿卫率嚣张的很,勒马后长“嘘”了一声后,马蹄边扬起一地的灰尘。
黎奕护住怀里的月团,心中不满。
耿卫率见要找的人就在门前,也不下马,命令道:“黎奕!我奉圣上之命来接你做先锋护卫,抓紧备好上马!莫要耽误了时辰!”
黎奕眯了眯眼,不耐烦道:“徽京卫什么时候轮得上左司御率来命令了?耿卫率,你圣旨带了么就敢来侯府前叫嚣?”
官大一位压死人,左司御率虽为太子私兵,但确实没有徽京卫的名头大。
做东宫的六率虽不一定要什么能耐,但识人的本领却是一顶一的高强,黎奕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翠屏山的事早就传遍了徽京。
耿卫率想到此心慌之下勒着马往后退了几步,清了清嗓子道:“……你不要不识抬举,我,我真是圣上派来的,你快点走,不然圣上怪罪下来你担当不起的……”
“我又没说不走,你急什么?”黎奕单手假意向腰后试探,看着像是要拔刀,“只是你一没圣旨,二没黄门大监,谁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谁说没有圣旨?”紧跟在后面的轿帘被人掀开,那双熟悉的,柔白细嫩的手探出,“圣旨在此,黎大人还有什么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