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两人目光交错,齐知远勒住马。
后面的宋山不明所以,忙带着衙役跑了过来,问还有多少脚程。
齐知远下马,弯腰搓揉了一下地上的土:“就是这了。”
“这?哪?”宋山望着漫山遍野的梨树,顿时傻眼。
“后郊的土是专门养梨的沙壤土,几天前的下的雨到了今天踩起来还是松软湿烂。”齐知远踩了踩脚下的泥壤,“如果我没猜错,建造渡口时为了让人方便行走应该用的是坚实的矿土吧,既然土不一样,那么同一时间下的雨,渡口的土应该比后郊更硬实才对。”
“原来如此!”宋山总亏不是寒窗十年喂了狗,当即反应了过来,大声下令让众人动手。
黎奕拄着锄头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翻得底朝天的后郊:“金算子就是金算子,竟然将宝贝藏在沈太守的家后院。”
齐知远背着手走过来,他的力气不够,拎着锄头走几步就喘得厉害,更要命的是他刚拎锄头宋山就自动站到了他身后,一副拎着自己心肝的模样。
齐知远看着黎奕,言简意赅:“干活。山上也是沙壤土。”
“笑话,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就小侯爷干粗活。”黎奕见了齐知远干脆将锄头一扔,找了块阴凉地坐了下来喝酒,“宋山带的人足够了,如果快的话,太阳落山前就能找到白意的那箱货。”
“不干活小心我去太后那告状。”齐知远想拿脚去踢黎奕,脚踝却被后者一把握住。
齐知远本就筋软,脚下一滑,差点坐到黎奕的身上。
齐知远说:“不干活就算了。还敢调戏监工?”
“我错了。”黎奕握着齐知远的脚踝不肯松手,“坐我边上,你随便打。”
齐知远也不和他争,挨着对方坐了下来:“就差王惠文了,只要他能在买扑公告发布之前赶回来……”
齐知远还没反应过来,半壶锦江春已经扔到了他的怀里。
是黎奕的扁羊皮酒壶,捏在手里软绵绵的。
黎奕没看他:“忧虑过重。”
齐知远抿了一小口,辛辣的白酒瞬间弥漫整个口腔,直冲五脏庙,他不屑:“你又好在哪,连家书都不敢亲自书写。”
“耳朵还挺尖。”黎奕双手环胸,靠在树干上,“三哥知道我心里惦记着疆北,他曾在信里告诉我,父亲时常懊恼当初没有坚持而是把我留在徽京。如果我碌碌无为,他在心里对我或许还少些亏欠。我越是锋芒毕露,他们越觉得黎家是牢笼,是他们困住了我。”
黎奕说:“我不想让他们内疚。”
他就要做薄情寡义的混蛋,最好所有人都指责他,痛斥他顽劣难教,不思进取。
齐知远没想到黎奕会对自己坦诚,他“嘁”了一声,握着酒壶口,囫囵地饮下一大口:“知足常乐,你还有家人。”
黎奕瞥了齐知远一眼:“酒烈,少喝。”
齐知远没搭理他,只觉得锦江春不愧能霸名均州,这酒虽然入口时辛辣,但甘甜的回味很快就涌上心头了。
“旁人看徽京只觉得高坐云端不可触碰,可只有我们才知道自己其实身处泥泞,步步难行之外多的是身不由己。”齐知远咳嗽了起来,面上一股潮热。
这酒,真烈。
“还给你。”齐知远想站起来将酒壶还给黎奕,但猛地一站起来才发现天旋地转,手下意识地去扶树干,却落入一处有力的温热。
紧接着,是黎奕的轻笑声。
“这就上手了?”黎奕的声音沙哑,又似叹息,“就这点酒量,怎么和我回疆北。”
齐知远晕乎乎的想,谁要和你回疆北,我为什么要和你回疆北。
他也真就这么说了:“我为什么要和你回疆北?”
身子不自觉的后倾,齐知远很快就靠到了一具厚实的臂弯里,身后人臂膀一收紧,齐知远觉得自己仿佛被钳住了一样。
山下的宋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见身边的衙役翻到了一个黑色的大箱子,忙冲着山上人挥手大叫:“大人,找到了!齐大人!”
人影被霞色的梨花遮住了大半,齐知远总算摸到了树干,摇得梨树落英缤纷,他低声冲黎奕道:“松手!”
黎奕不松反紧,身子紧挨着齐知远:“叫谁松手?”
一股焦热瞬间从脚底窜到发根,齐知远口干舌燥地斥声:“黎奕!”
“你想被他们看到你这样子?”黎奕压低声音,“别人在辛辛苦苦挖泥沙,你在偷喝酒……”
“别!”齐知远搂住了黎奕,“黎奕!别松手!”
“这还差不多。”黎奕贴近齐知远的耳朵,轻声呢喃:“叫我长懿,黎公子,小侯爷都行……你不是最爱喊我黎公子么?”
酥热的湿感顺着头发丝灼着齐知远的每一处,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没收了兵器的步兵,除了投降再无他路。
齐知远咬唇,屈辱地轻哼。
宋山叫了几遍“大人”也没得到齐知远的回应,虽隔着梨花看齐知远又的确站在树下,于是纳闷地决定上山看看。
眼看宋山的声音越来越近,齐知远的理智逐渐回笼,他掐着黎奕的手,用带着漉光的瞳仁去求黎奕。
他不能。
最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
“装了这么多天混账,今天怎么老实了?这就束手就擒了?”黎奕用指腹揉了揉齐知远的面皮,“乖,在这等一下,我去帮你看看。”
宋山本来是来找齐知远的,结果迎面撞上了黎奕。
黎奕整理腰带,挡住宋山张望的目光:“找到了?”
宋山忙跟在黎奕身后应和:“齐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已经挖到了,几大箱子的货物都埋在一起,衙役们正在将箱子抬出来。”
“里面的是什么?”
宋山迟疑了一下,还是附上黎奕的耳边私语:“……都是青铜。”
风雨骤来,瓢泼的大雨倾盆而泻,浇得人衣衫尽湿。
白色的电光一闪,黄琉璃瓦绿剪边的宫墙霎时雪芒,随之而来的雷鸣将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孙文素在前面走着,身后的宫女想替她拎裙却被阻止,孙文素自己用两根葱白的指拎着裙尾,却又想起那人说过讨厌娇气的女子,干脆松手任凭溅起的泥水泼湿鹅黄的留仙裙。
大雨来得莫名,白天还是清朗爽昼,傍晚就成了大雨如注,刚走过廊腰缦回,又是一声闷响的雷鸣。
“是二小姐。”身旁的宫女轻声提醒。
孙文素抬头,看到了一身便装的黎明清。
“明清。”孙文素加快步子,走到黎明清面前,“今夜大雨,可还回府里?”
黎明清站在出廊外忙着收伞,干脆地摇头:“不回。”
孙太后病情不稳定,她虽不如太医,但也能帮得上忙。何况家中姨娘近日为黎奕挑选妻子而吵得不可开交,黎明清为了躲闲,一连几日都住在了宫里。
孙文素的语气欢快:“不回甚好,我这就差人去你房里点助眠香……”
“不劳烦了。”黎明清拧干自己身上的水,她最不喜这些风月香,她白天不是田猎就是骑射,从来都是沾床就睡。
房里传来孙孙太后的抑不住的咳嗽,黎明清让琼苑姑姑通报后忍不住问孙文素:“太后的病情近日是不是愈发严重了?”
孙文素答:“前些日子皇上出关却不理朝务,太子仗着姑母宠爱,一有事就来问姑母该如何处理,大到世家养奴开采铜矿,小到州府霸民强抢民女,哪一桩哪一件都要人跟着催着,稍有不乐意就要撂挑子不干。姑母的身体哪经得起这样劳累?”
黎明清点点头,往前走:“太子尚年少,有些事拿不准也平常。”
孙文素紧跟在黎明清身后,忧心忡忡:“我只是担心姑母的身体……”
“哐当”一声,屋内传来瓷杯打翻的声音,黎明清一个大步,直接撞开门,跨了进去。
孙文素一人被留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身后的宫女小声地替孙文素鸣不平:“二小姐真是不解风情,助眠香是太后特地赏给小姐的,小姐自己都没舍得用……”
“罢了。”孙文素快步跟上黎明清的步子,叹息似的安慰自己,“她一贯如此。”
屋内烛火通明,暖阁帐幔前人头泱泱的跪了一地。
孙太后披散着头发靠在床边,脸色蜡黄:“不过是琼苑打翻了药,看把你们吓的。”
琼苑跪在最前面:“是老奴该死,这么多年了竟然还伺候不好孙太后。”
孙太后捏着帕子又咳了几声,慢声宽慰道:“这怎么能怪你,你和我一道入的宫,一道上的战场,要你拿神臂弓还行,要你跟在我身边端茶倒水才是委屈你。只可惜了世俗不容我们女子的身份,如若不然,哪还有他黎敬天什么事,更别提孙昭那个黄口孺子……”
孙太后道:“羌渠野心勃勃,孟林吃了斥候的亏心有不甘,连夜请令,大元的将军要打,就让他打,徽京城是龙脉,将军冢便是龙骨,告诉孟林,将军冢身负重任!”
琼苑姑姑直起腰来,用衣袖抹眼泪:“老奴从不觉得跟在太后身边是委屈。”
见黎明清和孙文素也进来了,孙太后和声问后者:“几时了?”
孙文素坐到孙孙太后的床边,握住孙太后的手回答:“回姑母,已经戌时了。”
孙太后闭了闭眼,将头靠在枕上,似在梦呓:“听外面的动静,我还以为太子来了。”
“姑母想见太子了?”孙文素会意。
太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撑着孙文素的力量将背挺得更直些:“他正与我置气,哪会过来?太子今日问我,为何现世安稳,可递上来的折子却在字字泣血,为何宫中歌舞升平,大臣们口中的百姓却是民不聊生。他不懂饥荒是何感觉,所谓的和平又是多少将士的头颅和热血换来的,他生来尊贵……”
孙太后说急了,又是几声剧烈的咳嗽。
孙文素轻拍孙太后的背,替她顺了顺气,安抚道:“姑母,不可动气。”
孙太后示意自己无碍,继续道:“就因为看上一个女人,他就想坏了祖宗礼法,还问我为何不能人人平等,让所有人都享有皇权……官、吏、僧、道、医、工、匠……人生来分三六九等,官吏勾结世家消化王权,世家结交商贾敛财上供,商贾豢养奴役剥削最底层的利益,他坐在权利巅峰上不想着纵横捭阖,却被贪欢享乐一叶障目,不知道这份万人之上有多来之不易,竟然还想要天下大同,可笑、可笑至极……”
重新熬得药快马加鞭地煮好,孙文素接过来:“太子年少,还需要时间教导,姑母切不可因为这种小事动气伤身。”
孙文素同身后问道:“太子呢!去将太子叫来!”
被问话的宫侍当即跪下回话:“太子去了别苑,还将身边人打发走了,让我们别去打扰他。”
“别,别叫他……我怕是等不到他长大啦!所有人都等着看天家的笑话。我将你留在身边恩养,圣上动了心思,想让你日后成为他的良师……我一生在权利里浮沉颠簸,没爱到自己心爱的人,也不曾体会过被夫君疼爱的滋味。我的好丫头…你的一生定不会如我这样,我要你嫁的人,定是个能护你周全的良人!”
“太子不堪大任,百官之中定有人弹劾,孙家百年荣辱有我一人牺牲即可,你不必再为权利铤而走险。”孙太后孩子似地避开孙文素送来的汤药,她胡乱地伸手,一把抓住了离她稍远的黎明清,“明清,我的好姑娘,均州来信,永城岚山发现了一处铜矿,你现在就写信给你阿父,让他派兵驻守,铜矿是天赐我大元的良物,万不可被他人惦记!”
外面大雨越下越凶,驯养的信鸽是不能飞了,就算现在写信用驿站快马送到黎奕手里也得两天的时间,黎明清没半分犹豫,直接首肯应下:“好!”
黎明清前脚刚走,太后就屏退了身旁的人,只留下孙文素一人在身旁照料。
太后还在碎碎念:“明清卓荦不凡,我若能多活,定要成全她……文素,我从未教过你女学,你要知……孙家女与旁人、不一样,若你再早些出生,我一定带你去草原上骑马,教你耍红缨枪……”
孙文素担忧自家姑母的身体,替她掖好被角:“姑母莫要再说了。”
“大元的江山,是先皇的心血,我尽力了……”孙太后眼神幽怨,看向孙文素,“我交代你的事,你一定要办好。”
孙文素已哭成了泪人,抽噎道:“姑母!别说了!”
孙太后恍若没听见:“当今圣上非我生子。尊崇、也不过是忌惮孙家,亲疏远近你是能看得出来的。”
孙文素垂眸幽叹:“文素明白。”
“圣上心胸狭窄,又好猜忌,对我早已不满,也不知我能护得了孙家到几时。”孙太后紧紧抓住孙文素的手,干瘦的指尖死死地钳住孙文素,像受力的火钳一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孙、黎两家权势滔天……圣上早就起了防备之心,想设三司削弱相权,孙家至今未出出挑的儿辈,唯有旁支的孙昭还算得上出类拔萃,只可惜也是个只会打拳的粗人,不懂官场血腥。我这身体能撑就撑着,如果我撑不下去走了,不要告诉圣上,而是找人尽快通知镇国公,告诉他们,能瞒一时就一时,孙家,日后就靠他了。”
见姑母如此苦心,孙文素忍不住动容:“姑母……”
孙太后气息渐弱:“权利之下是尸山血海,要想成人中龙凤,就不能软弱!”
孙文素哭得喘不上来气:“我都记住了!姑母!”
孙太后一对眼珠子瞪着床帘,灰白的头发披散,像极了将死之人的不瞑目,她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含在嘴里反复咀咬:“你要记住,你永远是孙家女,顶天立地的孙家女!”
“姑母……!”
雷声滚滚,白色惊雷映衬下,男人立于银纱后的身影被无限拉长,好似憧憧鬼怪,孙文素一声惊叫,显些震掉了手里的汤碗。
“出去吧。”咸丰帝不知何时站到了帐后,“我有话要同母后说。”
孙文素吓得忘了抽噎,拎着裙摆匆匆地磕了头后便扭头出去。
屋中重新恢复寂静。
咸丰帝掀开帐幔,似在叹息,冷鹰似的双眼勾住床上即将吹灯拔蜡的孙太后:“母亲,我的玉玺何时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