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浓墨还没散去,藏在雾里的侯府像是从天上甩下来的泥墨子,放眼望去,除了门口摊贩蒸包子升起的白烟,周围一派的悄然静谧。
一匹瘦马就这样拉着顶青灰软轿出现在了侯府后门。
小捡勒马,走到摊贩面前买了两个素包子递给轿上的齐知远:“公子为何不多睡一会儿,这个时候小侯爷一定还没睡醒,反正均州路远,不如等午时我们再启程。”
“我们不仅要赶早走,还要快马加鞭的走,要比上报的日程早到几日才好。”齐知远捏着包子,“均州一行人多眼杂,你留在徽京,有任何情况与我飞鸽传信。”
小捡吃惊:“公子要一个人应付小侯爷?”
自打上次任务失败被黎奕扣在府里后,小捡对黎奕的印象就直转而下,没想到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门就被人打开,黎奕一身黑色行衣衬得人挺拔如松,虽抱臂乜斜齐知远,但话却是对小捡说的:“什么叫一个人?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家公子难道还能被我吃了不成?”
齐知远慢条细理:“洪水猛兽说不上,泼皮无赖还是能叫上名号的。”
“既然齐监察想早些到均州,那就只能烦请齐监察忍受我这无赖了。”黎奕吹了声口哨,烈日应声而出。
“齐监察,上马。”黎奕翻身上马,见齐知远还在犹豫,当即调转缰绳,贴近软轿,趁着齐知远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对方的腰,在小捡的惊呼声疾奔而去。
齐知远恼怒:“无赖。”
“昨天是孟浪,今日是无赖。”黎奕说,“齐监察不如提前告诉我,明日是什么?”
齐知远面皮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原来我们还有明日?”
黎奕靠近齐知远:“当然有。明日,后日,还有大后日。”
“您是疆北的小侯爷,我得罪不起。”齐知远去拿马缰,想让烈日停下,“到了均州,我去替你查案,你忙你的,无需日日与我一起。”
“原来齐监察的腰这么细,细腰如弯刀,为这细腰做一次无赖又如何。”黎奕夺下齐知远的马缰,他故意说得促狭。他想看齐知远在他面前张牙舞爪,更喜欢看他因为自己无所适从。
烈日在黎府关了几天,好不容易出来,整匹马都在熠熠发光。他察觉到有人牵动马缰,不高兴地晃了晃身子。
齐知远以为黎奕故意为之,忍不住扭头警告:“黎长懿!”
“嗯?”齐知远的脸贴得太近,黎奕显些要碰到他柔软的面颊,他抬首错开视线,只留了显眼的喉结给齐知远。
齐知远默默地转过头,他被黎奕圈在怀中,下意识地握紧缰绳:“现在启程,何时到均州?”
黎奕低笑:“这么急?莫非均州有相好的姑娘在等齐兄吗?”
“有又如何,小侯爷难道没有相好的姑娘吗?”齐知远讥讽,“我都快忘了,小侯爷扮的女人身姿绝妙,拉起三味线来远超瑶光楼的胭脂俗粉,哪还需要再去外面找姑娘。”
黎奕大笑:“牙尖嘴利。不过都是些小把戏。”
缩骨术是黎奕在徽京呆着无聊和一个赛坎的牧民学的,虽然看着惊人,实际上有武学底子的人都能练出个一二。
黎奕知道齐知远是在和他翻瑶光楼时的旧账,想了想,又接着道:“王爷好赌,也好美人,你名动徽京,风头甚至盖过夏槐宁,那日是他忍不住起了玩心想试试你。”
夏槐宁辩经义连得五十个席位后,赵佻就对对方一见钟情,几次借名邀约夏槐宁谈典都被拒绝,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稍微一猜,就能猜到赵佻是想替夏槐宁试试自己的深浅。
齐知远不以为意,他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他言辞含蓄:“王爷还念着夏和仲?执念太深就变成痴了。”
黎奕也觉得赵佻这次动真格了,以往无论是瑶光楼的水烟也好,还是他府上的舞姬也好,赵佻向来是脱了裤子就睡,睡醒了就走人,也就到了夏槐宁这里,提前还几天又是读书又是沐浴的,生怕夏槐宁来了小瞧他。
“谁知道呢?”黎奕说。
烈日跑出了徽京城,憋闷的劲一减,马力明显慢了下来,黎奕也不想鞭笞它,任由它随意放速,慢悠悠道:“夏槐宁再是明经擢秀,在我眼里还都还差了点。”
本来黎奕都想好了,就等着齐知远问自己那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他黎奕的眼,可齐知远却藏了股坏劲似的,轻飘飘地一笑后再也没了下句。
原来他压根不关心他想娶什么样的姑娘。
“在我眼里,我娘那样的女子才是真绝色。”反倒是黎奕先憋不住了,他本想借此调侃齐知远,惹他生气,没想到对方不吃自己这套。
二人到了城外的驿站,烈日在不远处歇脚,黎奕找小二要了两碗臊子面,又点了几个招牌菜,见齐知远不搭理自己,又忍不住和齐知远旧话重提:“我的祖父是军医,我娘跟着祖父一起上战场,从尸山里把我爹捞了出来。”
齐知远用袖子仔细擦了擦筷子,又向小二要了个空碗,将面上堆的肉沫夹到里面:“安国武侯?”
“没错,我家老头说了,如果没有我娘,他早死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在我娘死后他高抬大轿娶了四房姨娘。”黎奕用筷子敲了敲齐知远的碗边,“你怎么挑食成这样,连肉都不吃?”
原本占了半碗的肉臊只剩下挑不出去的汤汁,齐知远用勺子舀起一勺汤:“家仇未报,绝彩衣,禁肉食。”
一勺热汤下去,身子都连带着暖和了不少,齐知远接着原先的话:“其实四房姨娘正好,一个姨娘苛刻,两个姨娘爱争斗,三个姨娘爱比较,侯爷常年征战,偌大的宅子总要有个照应的人,你和明清也需要人照顾。”
菜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黎奕囫囵了一大口面条,又将齐知远捡出来的肉沫蒯到自己的碗里:“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齐知远十分大方:“送你了。”
黎奕“啧啧”地摇头:“像你这样的在我们疆北早饿死了。”
齐知远若有所思:“你这样吃饭的公子哥在徽京城也不多。”
“徽京是什么地方,朱门酒肉臭的地方。”黎奕含糊不清地长吁短叹:“是我家老头对不起四个姨娘,尚好的年华被困在侯府守活寡,我都想好了,如果以后我娶妻了我就将她带在身边,我两生死同衾,做鬼也要在一起。”
齐知远问:“孩子呢?陪你们一块死?”
黎奕差点被齐知远说噎着:“呸!你说这是什么话?我把人家娶回来是要好好过日子的,怎么就要一块死了!”
“不过……”黎奕继续他的惊世骇俗,他瞅着齐知远,“你问这话是想嫁给我么?”
一口水呛在喉咙里,齐知远差点把自己噎死。
黎奕故意对着齐知远将菜芯嚼得“咯吱”响,齐知远筷子放了又拿,拿了又放,终于再也吃不下饭:“原来小侯爷爱做梦。”
黎奕不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齐知远死活不愿意再和自己做同一匹马了。
店小二牵来的杂种马站在烈日身边甩了甩头,烈日瞅了一眼矮自己半截的同类又看了一眼黎奕,眼中的鄙视无处可藏。
黎奕拗不过齐监察,只好放慢了脚步等齐知远。
徽京的消息传得快,两人刚进均州城,均州主簿宋山就带着虞山县丞虞仑钟迎了出来。
齐知远看着面前宛如一副碗筷的两人,突然觉得“均州出美人”这句话不可信。
均州比徽京更多雨霖,且来时声势浩大,两人刚下马就被大雨砸了个迎面,好在宋山早有准备,带着油纸伞将齐知远和黎奕迎进传舍,一番折腾后只有鞋底上多了些淤泥。
按理来说,徽京来人,下属的地方官巴结都来不及,齐知远本以为均州太守会在传舍里等着他们,却没想到传舍里空无一人,只有提前收拾好的被褥和饭菜。
齐知远不着声色:“早闻均州钟灵毓秀,父母官也比寻常封地更为忙碌,今日切身感受,才发觉传言不虚。”
虞仑钟是个眼头活的,忙解释道:“两位大人不辞辛苦从徽京过来,按道理说身为均州官府应尽地主之谊,奈何均州太守沈游行前不久刚刚入狱,朝廷新任命的批文还没有下来,所以现在均州城的一切事物皆是由我和宋兄代劳。”
黎奕来了兴趣:“沈游行入狱?为什么?”
“这……”宋山面露为难,“前些日子的事情了,当时我正在虞山控制水患,回来就听说沈太守恶意征粮被朝廷扣押了。”
白意被掳,沈游行被捕。
齐知远垂眸,这一切也太巧了些。
“恶意征粮?你们沈太守的胆子也太大了些。”黎奕本想询问关于白家的事,没想到虞仑钟和宋山二人一提白家就装聋作哑,屁股还没坐热,两人就脸色焦急地起身,说有要事要离开。
送走了“碗筷”,黎奕懒洋洋地躺在客房的塌上,齐知远则静坐在蒲垫上,两人各占一角,谁也不干扰谁。
“你可听过沈游行这个人?”
“见过,没说上话。”下属地方官进京的机会不多,上次朝觐还是在两年前,黎奕对于沈游行的印象只记得身边有人小声嘲讽他的木讷和落魄。
一州太守将朝服穿成了鹌衣,就连官靴都磨破了底。
“我倒是对虞仑钟这个人有点印象,均州虽为州,但却被虞山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渡口。”齐知远跪坐铺垫,拿起搁在岸上的纸笔,落笔“虞”,“六部里工部开销最大,父亲为人朴素节俭,却成了户部总是克扣的理由,我气不过就去找户部那群人理论,户部侍郎被我气得不轻,将账本甩给我让我自己去找银子。近几年灾情频繁,时常南涝北旱,当地官员苛责蛮横,不顾百姓生死,相比往年收上来的税钱起伏却不大。但是均州地处平原,虽偶遇涝灾,但凭借白家出入港口的关税每年交的税赋都应该只多不少,可近几年户部账面上均州税赋却在逐年递减。”
齐知远将纸对折,放在案上的火烛里烧:“后来我才知道,均州的税赋绝大部分来自虞山,而虞山县丞虞仑钟是刘誉的干儿子。”
一个小小的县丞要攀上徽京里的关系,中间要打点多少人,要花多少银子,怕是只有本人才知晓了。
窗边打翅飞过几只夜鸟后,乌孟从屋外翻了进来。
乌孟穿着夜行衣,先被离自己最近的齐知远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平静了下来,走到圆桌前灌了口茶水,抹了把嘴后道:“两人也没什么事,出了门后就结伴找酒楼吃饭去了,那家酒楼饭菜真是难吃,哦对了,宋山还特意找人打包了剩饭。”
“打包剩饭?给谁的?”黎奕起身,拿过乌孟喝水的茶壶扔给齐知远,“整个均州城都快富得流油了,连传舍的彩釉茶壶都不要,宋山一个主簿还用得着打包剩饭?”
“不止,原太守锒铛入狱,接班的人极有可能是原先的主簿。”齐知远打量着手里的茶壶,彩釉底上印着官印,实实在在官窑烧出的彩釉,虽说传舍的衣食住行朝廷都下发文件要有统一的讲究,可山高皇帝远,当地的太守早将这类轻巧又值钱的玩意偷梁换柱了。
是正直不阿,不屑于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还是已经瞧不上这些了?
齐知远捏着茶壶沉思,想到那天魏申禄交代他的话。
乌孟想了想:“我跟着宋山去了均州后郊的寺庙,宋山把饭送给了一位打扫寺庙的老妪后就离开了,夜深了,我怕吓着老人家就没出声,不过我看那老妪长得也不像他娘。”
黎奕道:“这有意思了,齐监察,你觉得这老妪会是谁?”
齐知远搁下茶壶,重新摊开一张宣纸,轻慢道:“我又不是宋山,我怎么会知道。”
黎奕冲乌孟挥手:“继续跟。”
乌孟一句“得嘞”后又翻出了窗户。
黎奕背着手看齐知远:“齐监察在想什么?”
“原来小侯爷喜欢叫自己的暗卫跟踪人。”齐知远扭头,看这乌孟消失的窗户若有所思,“不知道黎公子都跟踪过谁?”
黎奕站在光后:“多知道一些总是好的,人心隔肚皮,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谁是敌谁是友,万一再来一个像齐监察这样喜欢借刀杀人的,我却没有那好运的呢?”
桌上烛光火焰跳动,蜡泪顺势而下,滴落在桌上。齐知远看着黎奕印在墙上的身影——高大,威猛。
哪怕是不懂行的人看了,都会觉得他是绝佳的练武奇才。
齐知远莞尔一笑:“对于他们而言,我们是不速之客,既然对方不愿意招待我们,那我们只能按兵不动,等纸包不住火了,他们自然会主动找上门的。”
第二天,黎奕和齐知远一起去泛舟游湖。
第三天,黎奕和齐知远一起去杏花楼吃酒。
第四天两人还没定好去哪里转悠,传舍的大门就被人敲得砰砰响。黎奕起得比齐知远早,穿好鞋刚开门就看到宋山惨白着一张脸,大呼小叫地抓住自己,嘶哑着嗓子喊:“不好啦!不好啦!”
黎奕皱眉:“什么不好了?”
宋山长得矮胖,偏偏脚又生得极小,远看好似一只蹦跶的陀螺,宋山的脸憋得通红:“出事啦!出事啦!宁夫人,宁夫人昨夜启程去找额日勒帮了,说要和他们拼了!”
齐知远听到外面的东西,也开门走了出来,想到上次寿安殿里见到的如干柴般的妇人提刀上战场的模样,不免让人唏嘘。
齐知远走上前:“她和何人去的?”
宋山见了齐知远像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宁夫人招兵买马了好多武卒,还有白府的家兵。”
齐知远呵斥:“宁氏募兵?难道她不知道这是杀头的大罪吗!”
宋山察觉到自己失言,立马支吾起来:“宁夫人爱子心切,白意,白意不知所踪,宁夫人只是去找额日勒帮交涉而已……”
齐知远趁胜追击:“私自募兵过百者,私藏甲胄、弓弩者,斩!你身为均州主簿,竟然无视王法,任凭百姓在你眼皮底子下作乱却不上报,宋山,你是想造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