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君楼。
两个婶子将温谨笙连拖带拽地带进了西院的一间独立小阁,将她丢在床榻上。
陈婉君跟在后头,这会儿刚走到到门槛,她既不像从前那般热络,也不如方才下令带走她时那样阴狠,温瑾笙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极其复杂的运筹神色。
“没骗你吧,这婉君楼头牌娘子才能住的屋子,大姨娘可是提前拨给你。”
头牌?婉君楼的头牌不是柳宜湘嚒?
“你把柳娘子怎么了?”
陈婉君笑了,她都到这会儿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骨子里那种天真和赤诚,是风月女子没有的,也是客人眼里最稀罕的。
她摇着绢扇道:“宜湘姐儿是我婉君楼的金字招牌,我哪儿舍得把她怎么了?只不过我陈婉君今年……想换个更大的招牌。”
陈婉君说话的同时,那些婶子不停地往屋里搬着东西。
绫罗绸缎、金银细软、琴筝笔砚、茶奁熏炉,那些东西,可真是要费不少银子。
“大姨娘不会亏待你的,可你也不要不识相,若是还奢望着那沈家三郎会回来找你,后面还有大亏等着你吃。明儿起,春姨娘过来给你上课,你聪明,一定比她们学的都快。”
陈婉君说完话,踩着金莲离开了。
婶子把东西归置完,也准备离开。
温瑾笙拉住一个婶子问道:“春姨娘是谁?”
那婶子嘴一咧,笑道:“春姨娘,是这世上最会讨男人欢心的娘子,她教小娘子,小娘子就好好学,别说沈三郎,以后周三郎,李三郎,陈三郎,都会有的,只要学成出师,保管以后他们各个离不开小娘子。”
另一个婶子,就是那个之前日日来给温瑾笙梳头的婶子,也上前来劝道:“这些日子婶子看得出来,你喜欢那个沈三,可你遇上他的时候不对,像沈三那样的富贵小郎,又生在金陵,金陵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有天下第一销金窟,要不咱们这地界儿为何叫小金陵呢,人家家门口就是枕水十二阁,千娇百媚的娘子,你想那沈三见过的可会少啊?你什么都不会,怎么抓得住他那种人的心?”
她们一提起李忱裳,温瑾笙原本还倔强的神色便颓靡起来,双眸蒙上了一层雾气。
婶子瞧她楚楚可人,还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怜惜只是一霎那,接着她们就关上门,落了锁。
温瑾笙前几日熬着不肯睡,只因她相信李忱裳绝会抛下她自己回金陵,她宁可相信他是有什么苦衷,或者遭遇了什么不测,她盼着他一脱身,就会回来,更可能随时会回来,她撑着眼皮子等着,也做着随时被他拯救的准备。
如今温瑾笙被带离了那间还留着李忱裳气息的厢房,到了这个软玉温香的芙蓉玉室,她终于放下了执念,不是说她放弃了对李忱裳的执念,而是放下了撑着不睡觉的执念。
这一睡,就睡了一个午夜外加一个白日,待她睁开眼后,失望于这一切并不是噩梦,而是事实。
隔了许久,房门被打开,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被塞了进来,接着她又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这是要干什么?
那男人明显喝醉了,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捉温谨笙。
温谨笙拿起枕头狠狠地砸在他脑袋上,然后起身,就站在床榻上,冲着门外大喊:“我是奉阳节度使温恕的女儿温瑾笙,你们欺负我,我爹爹就把你们都抓起来,抓到战俘营去洗碗,那里的水,可比你们婉君楼的冷多了。”
屋外响起陈婉君的一阵狂浪笑声。
“我看你是睡久了,睡出癔症了?奉阳节度使?哈!你要是节度使的女儿,我陈婉君就是大昭国皇子殿下的亲娘。”
见男人又爬过来了,温谨笙退回到床角,收回了刚才的狠话,开始向陈婉君哭求起来。
“大姨娘,您耳聪目明,慧眼兰心,您肯定能看出来我说的都是实话。您就做做好事,把我送回奉阳,或者您派人,派人到温府送个信儿,叫我爹爹来接我。到时候我跟爹爹说,让他给您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足够您去寻更好看的小娘,您不是要打败眉楼吗?我让爹爹给你银子修一座比眉楼大三倍的园子。”
陈婉君又是一阵浪笑:“打败眉楼,就不劳令尊了,你就可以。”
她摆明了是不信她。
这时,那醉酒的男人拽住了温瑾笙的一只脚,用力一拉,就把她拉到了身下。
“恶心!”温瑾笙骂道,“你走开!”
“不要碰我!”
那男人得了手,醉意瞬间减了二分,他看清了温谨笙的模样,兴奋地去扯她的衣领。
原来与不喜欢的人亲近,是这般生不如死的感觉。
原来她那么喜欢李忱裳?
猛的,温瑾笙从被褥里坐了起来。
竟然是梦。
一抹额头,满是汗水。
还好是梦。
她去到桌边,连喝了好几盏茶水压惊。
这个梦使得她明白,跟陈婉君表明身份是没有用的,这西院儿远离街巷,无论她怎么呼救,也是无用的。
她深呼吸了几下,转身又躺了回去,整个后夜,她只睁着眼盯着床梁上的帷幔。
她决定要顺从,只有顺从,才能避免所梦之事发生。
可是,也不能毫无理由地就顺从,上一刻这样反抗,下一刻就愿意将自己变卖,这会令人生疑。
她得要让陈婉君相信,自己是被沈易抛弃后,伤心欲绝,由爱生恨,才甘愿留在此地,报复那些风流无情的郎君。
拿定了主意,温瑾笙终于安心地阖上了眼。
可太阳没给她太多时间就爬了出来,一大早,婶子送来了早膳,给她梳了头,又过了一会儿,那位被称为春姨娘的女人来了。
昨日听到婶子那话时,温谨笙还以为这位春姨娘定是比陈婉君还风情妖娆的娘子,没想此刻见到的,却是个贤淑端正,眉目清澈,连衣裳都穿的十分素净的娘子,举止投足间,竟还有些大家风范。
真是奇了怪了。
春姨娘是带着一叠厚厚的画册来的,关上门,她将画册展开在桌上,温瑾笙勾头看去。
“什么啊,恶心。”
春姨娘含笑摇摇头,一开口,声音如银铃般悦耳,然这样好听的声音,说出的却是最不堪入耳的话,温瑾笙觉得那声音像痒痒挠,直挠着她的心窝,那些话,听来却是一种屈辱。
可她不敢反抗。
接下来的日子,温谨笙简直是用上了毕生的演技,她跟春姨娘在房中假模假式地一唱一和了近十日,期间,陈婉君来看过她好几回,温谨笙按照心里谋划的那样,层次渐进地向陈婉君展露心意,最终将她也蒙骗住了。
陈婉君虽对温谨笙的态度越来越好,却不敢在她正式挂牌接客前放松警惕。温瑾笙想了很多逃走的方法,都被证实根本不可行。
她想,唯一可行之法,是先要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这婉君楼,在外面,再想法子逃走。
这日,温瑾笙伴着陈婉君在园中剥葡萄吃,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好的像一双母女,温谨笙口甜,若她有心让一个人开心,那人多半是招架不住的,饶是阅人无数的陈婉君,此刻也笑的嘴都咧到了耳根。
陈婉君安排温谨笙三日后正式挂牌,说到时候一定给她把声势铺的大一点,好叫她一鸣惊人。还说年底的烟雨十六楼魁首,非她孟深深莫属,叫她好好给婉君楼争口气。
听到这些,温瑾笙心里响起了战鼓,她在爹爹和景颐哥哥的大营中经常听到那种鼓声,是召集将士,枕戈待旦的声音。
她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她放软了身子,先是凄凄然地落了两滴眼泪,才慢慢说道,她终究是个人,她心里虽恨沈三郎,可毕竟也是真的喜欢过他。她告诉陈婉君,沈家三郎临走前,为她在绮祥楼打过一副首饰,后来因这些变故,一直还没去取,那首饰至今还在绮祥楼躺着呢。
说罢,温瑾笙从袖中掏出条子给陈婉君,她见果然是绮祥楼的取货凭据。
温瑾笙说,想去把它取回来,留做纪念。
她说地痴痴怨怨,陈婉君倒是不疑她,只说道,取副首饰而已,派人走一趟就成了。
温瑾笙忙说,她也想去绮祥楼逛逛,听说是眉州最大的银楼,卖的都是最时兴的款式。毕竟三日后她就要挂牌了,若遇见合衬自己的,她想顺带买回来,以后用的地方多着呢。
见陈婉君仍有犹豫,温瑾笙补道:“大姨娘不放心,就派大虎二虎一步不离地跟着我。”
陈婉君想,小娘子都爱逛绮祥楼,有那两个粗猛的护院跟着她,这就是两只老虎出去遛鸡,难不成还担心把鸡遛跑了。
“成。”
陈婉君答应后,转头去屋里拿了一袋银子出来:“有什么喜欢的,尽管带回来。”
温瑾笙在心里长吁一口气,接过银子,又是一阵甜言蜜语,还给陈婉君剥了一颗葡萄。
她心里念叨着,对不住了,这些银子要成为她回奉阳的盘缠了。
*
翌日,温瑾笙真的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婉君楼,大虎二虎一左一右跟着,白白给她添了气派。
来到绮祥楼,老板一见这兄弟俩,便知是婉君楼的娘子来选首饰,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老板看温瑾笙面生,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嘴里念叨着“陈婉君上哪儿得了这么个尖儿货,只不过,年纪小了点吧。”
老板自言自语的声音让温瑾笙听到了,她大大方方道:“我还有两个月就十六了,不小了。”接着亮了亮手中的钱袋,“听说您这里的好东西都在楼上,带我去瞧瞧。”
小娘子摆出血拼的架势,老板更加殷勤,亲自引着请她上了二楼。
大虎二虎很熟悉这里,知道楼里上下只有这一处楼梯,就没有跟上去。两个大老粗挤在金贵的首饰中间,碰翻了什么就麻烦了,他们宁愿坐在楼梯口等着。
到了二楼,温瑾笙绕着柜台走了一圈,表面看起来是在看首饰,实际上是在看冲着后巷的那扇小窗。
心中有了主意后,她将那张取首饰的凭据递给老板,请老板先把前些日子客人为她打的那副取出来包好。
老板一看凭据上的价格,惊叹于这娘子小小年纪竟能让客人出这么大手笔,更是对她刮目相看。
老板请温谨笙在楼上先选着,自己捧着凭据屁颠屁颠地下了楼。
片刻后,楼上传来一声闷响,大虎二虎俱是一惊,担心别是温瑾笙摔着了。她现在是陈婉君的宝贝疙瘩,他兄弟二人跟她出来,除了有监视之责,还有保护的义务。以防她有闪失,两个壮汉急忙窜上楼去,来到楼上,却见已空无一人,一扇窗户大敞着,随着微风摇摇摆摆。
逃跑了?
大虎伸头朝窗下看,这个高度,确实摔不死人,想必是从这里跳下去了。
可是那窗子太小,两兄弟生的五大三粗,连肩膀都伸不过去,只好从楼梯下去,再从正门出去绕到后巷。
到了后巷,二人四处望,连个人影都没有,难不成这么快就跑远了?
窗下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厢内似乎有动静,两兄弟不放心,决定先确认一下再去追。
大虎走上前,伸出手刚触碰到车帘,便听到一声喝令。
“住手!”
两兄弟向巷口望去,一位剑眉厉面,身型矫健的佩剑郎君走了过来,郎君浑身带着肃杀之气,手里却拎着一袋糖角糕,画面很不和谐。
大虎虽停住了手,却不畏惧他,他们婉君楼在小金陵一带也是有名有姓的,寻常百姓见了这对兄弟都要让开道儿来,来人看起来像外地人,他们没理由怕一个外地人。
不过他们这趟出来不是为了逞威风,便将意图与那佩剑郎君说了,口气还算客气。
二虎告诉那郎君,他兄弟乃城中婉君楼的护院,方才院中有个小娘子要逃走,就是从顶上那扇窗跳下来的,因此要查一查这辆马车。
佩剑郎君一声冷笑,似是被冒犯了。
“我家郎君在车内歇息,你们是有几条命,敢冲撞我家郎君。”
说着,佩剑郎君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展示于大虎二虎面前。
大虎二虎把脸贴上去,看到金陵禁军的字样,吓得连忙跪了下来,口中直喊着小的无眼,冒犯了官爷,官爷不知,这个小娘子诡计多端,若是藏在车内,恐伤了车中贵人。
这时,有个声音从车中传出,温谦却不乏威慑:“马车就这么大,本郎不至于连藏了个人都看不见。”
车内之人并没有出来,大虎二虎只听他又道了两个字:“清扫。”
下一刻,那佩剑郎君利刃出鞘,剑刃瞬间贴在了大虎的脖颈上。
大虎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口中喊着官爷饶命,小的自行清扫,说罢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车内。
温谨笙正用一只簪子抵着方才说话那人的喉咙。
那人冲她笑了笑:“小娘子,别以为你的簪子离我近,就能比我护卫手上的剑快。再不放下,本郎就用这辆马车,送你回婉君楼。”
原来来人是他的护卫。
这时,护卫挑起车帘,将手上的糖角糕递给车内的郎君。“二郎,糖角糕。”
护卫瞟了一眼温谨笙,对于这个正拿簪子威胁自己主子的小娘子,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担心。
温谨笙一见那护卫锋利的五官,手下就软了三分,想这个叫二郎恐怕不是吹,她这点本事,根本威胁不到他的性命。
那二郎也同样当她如空气,他从护卫手里接过糖角糕后,捏了一块放进嘴里,他咀嚼的很慢,似在认真品味,吞咽的时候,喉咙一起一伏的,温瑾笙手中簪子的尖险些就要刺破他的皮肤。
见状,她忙收回了簪子。
心想,他刚才都没有出卖她,没理由现在再把她送回去。
走投无路的人,抓着什么都当救命稻草,温谨笙抑制住心中恐惧,啜泣了起来,开始婉婉哭诉自己的悲惨命运。
她将自己如何被拐进楼子里,如何被逼着做苦役,后来又被逼良为娼一一诉说了一番,又道,今日她若再不逃,过两日就要被大姨娘挂在楼前卖了。
可是这位二郎似乎对她的惨痛经历一点也不感兴趣,只专注在吃他的糖角糕,一连吃了三块。
不禁让人怀疑,就那么好吃吗?
等温瑾笙这边诉完了。
他才皱着眉,一副很嫌弃地样子说道:“太甜了”。
什么太甜了?她的命这么苦,哪里甜了?
突然,那二郎把剩下的半袋糖角糕塞进了温瑾笙手里。
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这玩意,太甜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二郎问。
“红儿。”
温谨笙来不及想,随便说了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