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瑾笙在离金陵皇宫不远的一间客栈住下,稍作休整后,用暗号联系到了铜算盘。
次日,铜算盘以膝盖疼痛须得出宫找相熟的郎中针灸为由,向膳房大监告了半日假,在皇宫西北角的小林后与温瑾笙碰了头。
铜算盘是卓景琛安排在金陵皇宫里的人,自从诚宗迁都洛阳,金陵顶着陪都之名,实际上已沦为一座普通的江南城郡,只是比起其他同样富庶的城郡,多了一座冷冷清清的皇宫而已。
当初,卓景琛和温瑾笙都没有想到,铜算盘潜入皇宫有多顺利,接近掖庭就有多困难。一直到今日,铜算盘都没有见过掖庭里关着的那位二皇子殿下。
温瑾笙原本想的和卓景琛一样,掖庭里关着的毕竟是通藩要犯,又是昔日诚宗谋位东宫最大的对家,诚宗不杀他,自然要严加看管。
可自从苍龙带着万年红的扎染师傅进京后,温瑾笙就总觉得那神秘的掖庭里,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今到了金陵,她更是觉得,这座死一般沉寂的旧宫,向她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正魅惑地招摇着,引着她一步一步靠近。
铜算盘在得知温瑾笙要混入掖庭时,比卓景琛与苍龙还要激动。他告诉温瑾笙,掖庭里的一切都由大司务郭坚亲自主持,别说是混进去,就是想和进去过的人说几句话,那都是不可能的。
温瑾笙听来甚感奇怪:“就算是大理寺的天牢,也不至如此,难道就没有一点破绽吗?里面看守的人呢?也跟着二殿下一辈子在里头?”
“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内侍、老嬷嬷,干活干不利索,宫外头连个亲人也没有,在里头有吃有住的,你就是请他们出来,他们都未必肯。不过……”铜算盘犹豫了片刻,“也不是没人出来过。”
温瑾笙想到了卓景琛的那句话: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她惊恐地看着铜算盘。
难道真的如外界所传,出来的人都是不会说话的死人?
铜算盘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娘子方才问的破绽,小的想,可能也只有这个。娘子可知,每隔一段时间送进去,又抬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温谨笙眼露疑问。
“宫婢。”铜算盘道,“京城皇宫送来的,全都是些犯了大错被主子下令杖毙的宫婢。”
温瑾笙不解道:“要杖毙的宫婢,都送来了陪都?那便是没有执行杖毙?”
“这就是郭坚的能耐了,他和京城皇宫内侍省慎行司的大司监私相授受,每一个要杖毙的宫婢,到了慎行司那里,都少打了几板,留了半条命。”
“金陵要这么多半条命的宫婢做何用?”
“准确的说,是郭坚本人要。他把模样好的留下养伤,养好了送进掖庭。不好的,都埋在咱们跟前儿的这片林子里。”
温瑾笙望了一眼面前的桑林,一阵寒意袭来,她拢了拢臂膀。
铜算盘已经说的很明白,模样好的留下来养伤,养好了送进掖庭。自然能想到是做什么用。
只是温瑾笙不敢相信,朝廷留着钦案首犯的命也就罢了,还要照顾到他的邪欲?
“这李忱邺昔日还是二殿下时,风评不是不错嚒?”温谨笙自言自语道。
铜算盘笑道:“何止是不错,人家领了钦命北上眉州,在烟雨十六楼住了那么久,愣是连秦楼楚馆的门都没进过,要不说,当年仁宗喜欢这个儿子呢。”
这种事情,实在超出了温瑾笙的涉猎。她不懂,一个人,是否会忽然性情大变。
“不过也能理解。”铜算盘又道,“以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可能还是未来的储君,一夕间,什么都没了,连自由都没了,有些难以宣泄之处,也是人之常情。”
温瑾笙听了这话有些尴尬,铜算盘立刻道,“小的该死,污了娘子的耳。”
她倒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儿,又问道:“送进去的宫婢,郭坚各个都认得?”
“不不不。”铜算盘摆手,“大司务嫌她们晦气,交给底下人办,反正活着就得在里头熬,出来的都不是活的,没什么可防的。”
“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
铜算盘摇摇头:“小的拿不准,不是二殿下有什么过激的癖好,就是大司务杀人灭口。”
沉默了片刻后,温瑾笙突然眼睛一亮:“这不是有办法了嚒?”
铜算盘当即跪了下来:“娘子万万不可,如今没人知道李忱邺是什么性子,万一娘子在里头吃了亏,属下如何与三郎交代。”
温瑾笙上前一步扶他起来:“不要你交代,你只管想办法帮我混入新送来的宫婢里,三郎那边,我来交代。”
铜算盘怔了怔,想卓景琛遇事习惯与人商量,这温谨笙却说一不二,两个都是主子,谁的话都得听。他只能先顾着在眼前的这位,于是领了命去安排。
既然要走这步棋,皮肉之苦就在所难免,铜算盘提醒温谨笙,既已决定,就尽早办。那些宫婢身上的板子可都是在金陵挨下的,如果她的伤势太新,大司务下面负责验身的医官会起疑心。
于是当天夜里,铜算盘与另外两位潜伏在金陵的暗卫,一同对温瑾笙执行了杖刑。
负责打板子那人于心不忍,早早地停了手。
铜算盘在旁边直摇头:“那些宫婢是被主子下令杖毙的,这个力度,躲不过京城皇宫里的眼目,继续打。”
趴在凳子上的温谨笙伸手拿出口中的帕子,对打板子的那暗卫道:“既要以假乱真,就要比真还真,罪已经受了,不差这点,打吧。”
温谨笙话说的轻松,豆大的汗珠子却不住地从额上往下滴。
她又狠狠挨了几板,差点痛昏了过去。没想到,这才一进金陵,就是如此生不如死的情景,这地方,果然与她命中犯冲。
铜算盘领了一个婆子来照顾温瑾笙,他叫她放心,也是自己人,还叫她耐心再等上几日,他会在新一批宫婢进宫之前,及时来找她。
婆子看见温谨笙满背渗着血的淤青就心疼:“娘子,上些药吧。”
温瑾笙虚弱道:“那些宫婢从洛阳到金陵的路上,哪里有人给她们上药,再等等吧。”
她请婆子去药铺抓些煎煮的来,口服,为的是不会因此高烧不退,耽误后面的事情。
五日后,铜算盘终于来信儿了,温瑾笙拖着半条命混进了京城送来的八名宫婢里头,至于她取代了谁,只有铜算盘知道。
温谨笙听铜算盘说隔几个月就会送来一些,不由得心里一阵恶心,皇宫大内,表面威严庄重,那鎏金瓦下,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臢事。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宫,就赶上婧娴遭太后算计,温谨笙无法不为自己这个小姑妹担心。李忱裳、太后、十公主,他们是真正的主子,再龌龊的手段也用不到他们身上。可婧娴呢,宫海浮沉,谁知前头是什么命运等着她。
此刻,温谨笙看了一眼身边躺着的七名宫婢,想她们未必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只是那宫墙内无情,视奴才的生命如草芥罢了。
也是从这一刻,铜算盘彻底与温谨笙失了联系,她可谓是要以赤身□□撞鬼门了。
一个时辰后,大司务底下的内侍进来,将八名宫婢一一掰着脸瞧了瞧,指了两个人,拉了出去,温瑾笙知道,今日后,后林的地底下又多了两具尸身。
又过了片刻,一位老嬷嬷进来了,她板着脸,惜字如金,一一检查了她们的伤痕,把了脉,指着其中一位说“这个不行了,打的时候力度没把握好。”
于是那名被说不行了的宫婢,也被拉了出去。
原来老嬷嬷是女医,负责给她们医治仗伤的。
约么十余日后,她们五个身子就已大好了,这比温谨笙预料的要快,不知那老嬷嬷用的是什么奇药,她真想问她讨教了去。
起初那位内侍又出现了,这一回,温瑾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铜算盘所说的那样。
这些模样姣好的宫婢被医治好了后,被送入的并非掖庭,而是大司务的寝房。
温瑾笙正在盘算如何逃过这一劫。幸好大司务一个晚上只收用一名宫婢,她排在第三个,因此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可这座皇宫没有皇家圣眷聚居,俨然已经是这位大司务的天下,她想,除非鱼死网破,否则根本无法悄然逃脱。
温谨笙与另外三名宫婢被关于一室,等候着接下来四晚大司务的“临幸”,天还没亮,第一个被送去的宫婢被扔了回来,她镇定自若,并没有表现出受了多大的屈辱,温瑾笙佯装害怕,和她套近乎,那宫婢还劝起她来,“其实想开了,也不过就一晚,那个老头子在仁宗朝时入的宫,入宫的时候没净干净,但也搅弄不起多大动静,忍忍就过去了,他不碰同一个女人第二回的。”
温瑾笙听的内心惊雷阵阵,佯装掩面哭泣,问道:“你不怕被扔进掖庭?”
那宫婢笑了:“我们都是被他们从鬼门关拽回来的人,能活着总比死了好,况且掖庭里是谁,那可是昔日的二殿下,谁不知道,李忱邺丰神俊秀,是天家诸多皇子中生的最俊的郎君,残破老头子我都忍了,还怕什么?”
温谨笙惊的说不出话,宫婢又劝道:“你我都一样,早就死在京城皇宫里了,想开点。”
说罢,宫婢竟然放肆地笑了起来。
蝼蚁有蝼蚁的**,不过是活着。温谨笙在她那肆无忌惮的笑声中,看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
可是她不一样,她不是原本要被杖毙的宫婢,她身上的板子,都是她求着铜算盘打的。
就在温谨笙意识到自己全无脱身之法地时候,第二个送进去的宫婢出了狠招,差点咬坏了老头子仅剩的半条命根,不过她自己也被掐死在了榻上。
可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下大司务不得不停手养伤,无法再继续“享用”剩下的三个,震怒之下,大司务命人把活着的四个齐齐扔进了掖庭,他说“这次就便宜了李忱邺,让他也吃点新鲜的。”
搁从前,大司务是必要一一收用过,才往掖庭里扔的。
原来是这样的,还是要扔进掖庭。
这对温谨笙而言,倒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在心里给那位被掐死的宫婢磕了一个头,同时在心中那本阎罗簿上,又添上了一笔,添的是大司务的名字:郭坚。
也算是躲过了一劫,可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进了掖庭,还有一个李忱邺呢。
温瑾笙如临深渊,步步惊心。
不过好在,掖庭她终于进来了,只是眼下她们四个被关在掖庭偏殿的庑房内,还不得自由。
温瑾笙观察另外三个,且不说第一晚被郭坚占了的那位,即便是另外两个,在面临着随时有可能被李忱邺凌辱的局面时,神色也比此前释然的多。
难道只是因为李忱邺正值盛年,且生的丰神俊美?
温瑾笙不敢相信。
自从她进了金陵皇宫,所见所闻之荒唐让她难以消化,不过,她倒也不会高高在上的审视这些刀口下幸存的生命,就算她们为了活着摒弃了尊严,又在活着之后贪求朝夕**,也没什么好耻辱的,她们并未作恶。
房门又打开了,是掖庭里的老嬷嬷送来了吃食,她见一只食篮从门缝塞进来,被搁在了地上。
听到关门声后,宫婢们疯狂上去抢夺食篮中的食物,温瑾笙也需要体力,她不甘示弱,从她们手中抢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
大伙正吃着,一位宫婢突然扔了手中食物,鬼使神差地跑去推门。
只听见“哑”的一声,门竟然被她推开了。
“你们看,她们没有上锁了。”那宫婢激动着喊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