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李忱裳要办此行来眉州的的最后一件事情。
出门前,他叮嘱温谨笙,就在房中等他,最多两个时辰他便归,千万不要收拾什么行李,这些日子用的东西,就任他们散落在房中,他回来后,就与她如平日般去集子上吃小吃买东西,到时他们逃之夭夭,定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温瑾笙觉得李忱裳的计策天衣无缝,只乖乖地在房中等他。
李忱裳离开婉君楼的时辰约么是午时一刻,他说至多两个时辰,温谨笙就给自己找事情解闷儿。
刚开始她跟自己下棋,因为和这里的先生斗法,就只围棋这一样她输了。后来下困了,她趴在棋盘上眯了一会儿,再醒来见已是未时过半,算着李忱裳马上就要回来了,就跑去趴在窗台上望着楼下,就像前些日子望着爹爹一样。
趴了一会儿,温谨笙忽然想起来,有个小东西她想带上,便去找出来偷偷藏在身上,免得叫李忱裳看见了说她不听嘱咐,藏好了,又去趴窗台,过一会儿又想起另一样小东西,就又去找来藏好,然后再去趴着,夕阳洒在她身上,暖暖的,温瑾笙从未如此耐心地等候着一个人的归来,等着等着,她又睡着了,直到原本直映在窗台的余晖渐渐打在了西边的屋檐,她才迷迷糊糊抬起眼,揉着压麻了的胳膊,将窗牖关上。她望了一眼更漏,原来申时早已经过了,可李忱裳还没有回来。
温瑾笙刚开始并不着急,想他是被什么耽搁住了,直到外头彻底没了天光,她不由开始想,若是李忱裳回来晚了,他们再出去就显得有些奇怪,恐怕今日是走不了了,接着就听到外头起更了,她又把藏在怀中、袖口、腰间的小玩意一一拿了出来。
因为太兴奋,温谨笙这一日都没吃东西,这会儿饿的是前胸贴后背,眼下宴堂正是炊火旺的时候,她便拿了李忱裳留的碎银子,下楼去了宴堂。
陈婉君今日清闲,到宴堂巡视生意,想看看百舫会结束了,宴堂的客人少了多少,一进堂中,见座无虚席,客人们推杯换盏、各个吃的面红耳赤,这才安了心。
待要离开时,瞧见温瑾笙在柜前跟小厮点吃食。她点了一份山芋蒸排骨,一份蛋炒饭,让小二送到房里。
“这么晚了,沈家三郎还未回?”陈婉君走到她身边搭话。
温瑾笙看了她一眼,没应声,她不喜欢这个女人。
“孟娘子一个人用晚膳多寂寞,大姨娘陪你聊聊天。”
陈婉君跟着温谨笙,一路跟到了房门口,温瑾笙觉得此刻若是赶她走,恐显得有鬼,倒不如大大方方地任她进来,反正她听了李忱裳的话,没有收拾屋里的东西,完全瞧不出屋主要走的痕迹。
陈婉君进来后绕着房中踱了一圈,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
其实她并没有疑心,只是想看看这些日子,这个小娘子哄着客人都给她买了什么小玩意。
这时小厮端着饭菜进来了,陈婉君还吩咐他:“新进的肉铺子干,也去端来一盘,给孟娘子闲时打牙祭。”
小二应声而去后,温瑾笙自顾自地吃起来,陈婉君只在一旁默默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像农夫在看自己养的小鸡在啄米,满脸写着:多吃点,长得肥些,好宰了炖锅菜。
“你盯着我,我怎么吃呀。”
温瑾笙被盯地有些没胃口,将筷子撂下了。
“大姨娘等你吃完,跟你谈谈心。”
“我觉得我们谈不来。”
陈婉君摇着手中的绢扇,笑地风情万种。
温瑾笙之前就留意过她的绢扇,特别好看,每回见都不一样,也不知这女人到底有多少把绢扇。
“喜欢?”
陈婉君把绢扇往她面前一搁。“大姨娘送你。”
等了等,没等到一个“谢”字,陈婉君又道:“你说咱们聊不来,那是你还不了解我,等往后相处久了,就知道大姨娘我最会疼人了,尤其是你这样的。”
“我和你相处不会太久。”
温瑾笙一不留神说漏了嘴,心下一惊。
陈婉君一张明媚的面孔忽然阴了下来,像掉了面具似的,可一转眼,那面具又带上了,她柔声道:“怎么?那沈家三郎都跟你说了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温瑾笙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像他这样的富贵小郎君呀,我陈婉君见过的,比你吃的盐还多,哄女人,他们拿手的很。让姨娘来猜猜。”陈婉君不紧不慢地说着,“通常嚜,会选一个良夜,月朗星稀,清风徐徐,小郎君会放下身段,跪在他欢喜的娘子面前,那些鬼话,他们总能张嘴就来的,什么今生,什么来世,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有些玩的花的,能立马拉着你拜天地,找块匾、找棵树、找座石碑、找片山头,若是什么都没有的话,再不济,天上总有月亮吧?”
陈婉君发出两声浪笑,笑里尽是不屑。
“哪怕是对着月亮,他们也要把这终身大事私定了下,左右没有三书六礼,连个证人都没有,怕什么,这些男人为了把女人骗到床上去,发几个不值钱的誓值什么,今日在你这儿发的誓,明日换个人,一个字都不带改的照搬了去,那些鬼话,他们背的可比四书五经熟多了。”陈婉君凑近了温谨笙的脸:“孟娘子,姨娘我跟你说的,可都是交心的话。”
这些话,听的温谨笙后背直发凉,特别是在她等到这会儿还没有等到李忱裳回来的情况下。
她咬了咬唇,强作镇定:“他说了要娶我的。”
陈婉君风月场厮杀半生,阅尽天下风流客,少不更事的温瑾笙何尝是她的对手,三句两句被套出了真心话。
陈婉君一听,笑地眼泪都出来了。
“哎哟哟,咱们这烟雨十六楼啊,每天晚上,房门一关,不知道有多少郎君跪在娘子面前说要娶她。”
她抚摸着温瑾笙的头发,“你还小,会信这种鬼话,大姨娘理解你。”
“我不理解!”
温瑾笙不喜欢她碰她,蓦地站了起来。
“沈易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赢了水云间,都没有和冯娘子一起游江。”
“哈!”
陈婉君觉得温谨笙天真地着实可爱了。
“那是他有你这根刚拔出来的嫩笋,有些郎君么,是讲究人,同一时间,只相好一个娘子,再说,他不碰冯莺莺,难道也不碰你孟小娘子嚒?”
温瑾笙耳边“嗡”的一阵鸣响,差点没站稳,她摇了摇脑袋,可恨脑袋里仍是陈婉君妖精般的声音在打转。
“我不要和你说话,你出去。”
温谨笙的潜意识在抵抗一种疑虑,慢慢自她心中长出来的疑虑。
陈婉君不再笑她,一脸真诚道:“你把大姨娘的话听进去,往后的日子才好过,你想想,哪个正经人家的郎君跟楼子里的娘子成亲?他把你骗回去做姨娘才是~”
做姨娘?
爹爹没有姨娘,可是卓爹爹有两个姨娘,想到卓家的两位姨娘。
不!她不愿意做姨娘。
景颐哥哥就不会让她做姨娘!
等晚上李忱裳回来了,她要再问问他,好好问清楚。
“甭管你信不信,时间会证明我的话,天底下,没有比我陈婉君更懂男人的女人,时候不早了,孟娘子歇着吧。”
陈婉君扭着水蛇一般的腰推门离开了,温瑾笙瞥见桌上那把精致的绢扇,拿起来狠狠摔向了门框。
这一晚,她并没有睡,而是睁着眼睛坐到了天亮,坐到了第一缕晨光照进来。
不是因为她气陈婉君那些话,恰恰是她开始相信陈婉君那些话。
因为李忱裳,他直到天亮都没有回来。
当然,这不寻常的迹象也逃不过陈婉君的眼睛,后来温瑾笙下楼,陈婉君就刻意凑上来问:“你的三郎,还没回呢?”
温瑾笙不理她,她心里害怕,刻意躲着她,她发觉暗中盯着自己的眼睛越来越多,她知道,那些都是陈婉君的眼睛,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想逃出婉君楼,怕是难了。
不过她没有放弃等待李忱裳回来,只要李忱裳回来了,她就不会有任何堕入风尘的危险。
第二日,温瑾笙又从日出等到了日落,一个昼夜没合眼,到了第二晚子时左右,她终于撑不住了,歪在罗汉榻上睡着了。
第三日清晨,陈婉君带着婶子破门而入。
“你们做什么?”温谨笙被吵醒,揉着眼睛问。
陈婉君对她仍是柔声细语:“这婉君楼最贵的厢房,是给尊贵的客人住的,客人走了,孟小娘子,你有你该住的地方,放心,姨娘说过会疼你,给你安置的地方也不比这里差。带走!”
陈婉君一声令下,婶子便上来拖拽温瑾笙的身体。
“不要碰我!”
温瑾笙被拖到门边,死死扒着门框,愤怒地大喊:“沈易他出去办事了,他会回来的。他回来就给你们房钱。”
“哈!”陈婉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行,我陈婉君还真舍不得欺负你这小娘子,那沈家三郎留在账上的银子还剩些,勉强够三日房钱,我就让你在这里再睡上三日,三日后,看你还能拿什么话指摘我。”
说罢,她对婶子道:“放了她,不许她踏出这房门一步,每日饭食,叫人给她送进房中。”婶子松了手,温瑾笙吓得退到八仙桌后头。
陈婉君望着她惊恐的小模样啧啧道:“就是太瘦了,吩咐下去,膳食上可别亏着了。”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三日。
温谨笙明白,上天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三日,三日内她若逃不出去,陈婉君就会逼她给客人弹琴唱曲儿,还会逼她……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根本想不到逃出去的办法,她在心里祈祷奇迹的发生,她盼望李忱裳此刻会出现。
然而奇迹没有发生,温瑾笙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绝望的三日。
在她面前的,是被陈婉君豁开的一道万丈深的悬崖,她双手攀着悬崖边垂死坚持,可她终究会没力气的,待她一松手,就是粉身碎骨。
三日后,房门再次被打开,陈婉君像一团黑影,站在门外,面容冷冽,声音冰凉。
“带走!”
温谨笙终于松开了攀着悬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