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翠的草原上,在那柄最高的金龙团扇下面,诚宗正陪太后坐着说话,慧妃坐在诚宗与太后不远的位置,眼睛关注着太后,随时递上茶水、果子、热帕子什么的。
李逢馨得了一只小马驹,正在不远处开心的遛着。
诚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总往远处瞟,可惜各世家府眷嬉笑畅谈、追逐玩耍,乱作一团,诚宗看不见要看的人,有些心烦。
这时太后说她要去附近的巴林寨洗塔,还说一会儿小郎君们就带着猎物回来了,她可不愿看见那些个血腥场面。
太后一走,慧妃就问诚宗,什么是洗塔。诚宗说,巴林寨有座圣塔,相传人若是虔心擦洗塔身,他的儿孙会被圣灵保佑。
诚宗对慧妃说,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去了,在这里歇歇,朕也进林子跟他们比划比划。
不一会儿,诚宗就换上了绡金织缎戎装,外套软金甲胄,一声轻吼后,手持龙筋弓策马入林,奴才们齐齐跪下,嘴里喊着:“吾皇旗开得胜。”
另有李逢馨甜美的嗓音飘荡在诚宗的耳畔:“皇兄给我打一只小鹿回来。”
温瑾笙远远地看到这声势,有些不屑地笑了笑,儿时她在真正的草原上住过,那是在卓爹爹的淳平关大营,真正的阵前,离杀戮很近的地方。
温瑾笙见过死人的白骨,断了腿的将士,比石头还硬的饼子,馊了也会被吃光的米粥。
她总觉得这些年轻的皇亲贵戚,有幸生在了平康年,
没见过白骨累累的战场,才爱来这种地方喊打喊杀,好像多打几只小畜生,就是英雄了,就能保家卫国了似的。
“扎好了。”
温瑾笙把纸鸢给念儿,“二嫂教过你怎么放,还记不记得?”
“记得。”卓筠念早已迫不及待,举着纸鸢奔向远处。
温瑾笙看着孩子欢脱的背影,也挺庆幸有这次出游的机会,若不是诚宗继位,若不是李忱裳他亲自挂帅击退邬摩军,若不是他北渡、迁都洛阳,放话邬摩与沙陀两国,“大昭国从此以后,以天子守国门,欲范我百姓者,须先擒我天子。”
又怎会有这巴林一带如今的山清水秀,这些少年郎君又怎能来这里作乐。
李忱裳,他算是个好皇帝吧。
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温谨笙不禁又骂了一句:“但却不是好人,骗子!”
李逢馨也正在等着内侍将她的风筝放上天,她年纪太小,不会放,要内侍放上天后再交到她的手中。
温瑾笙远远看见太后官家都不在,想着慧妃此时得了空,便不动声色地往慧妃身后凑,示意她,借一步不说话。
慧妃会意,引温瑾笙进了自己的帐子。
入帐后,偏榻上一抹明黄映入温瑾笙的眼帘,那是御用的物件,是一条糕绒毯。
温谨笙心里窜过一丝难以名状的酸涩,她不明白,她既已知李忱裳是官家,知道宫里头有圣人娘娘和东西十二宫,还有一个将要满周岁的皇子,说到底,就算他真的是金陵沈易,一个地主家里的郎君,八年了,也定已妻妾成群,为什么她还是不能理性待之。
还是说因为他的女人,是卓婧娴?
起码其中一个,是卓婧娴。
“二嫂,可是有话跟我说?”
温瑾笙回过神,想到要说的话,便有些吞吐。
“二嫂跟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温瑾笙看了眼帐帘,见拉的严丝合缝,于是拉着慧妃在鹿皮毡子上坐了下来。
“其实这件事,在你进宫时就该同你说,是二嫂瞻前顾后,这次来,三郎几次叮嘱我,此次秋弥,是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慧妃不明。
温瑾笙道:“如今,在京城皇宫里,和陪都金陵的旧宫里,分别有一只红匣子,那里头存的都是朝中天大的案子。八年前,李忱邺通藩叛国的案宗,就锁在陪都皇宫里的那只红匣子里,我们,要拿到红匣子的钥匙。”
慧妃知道二嫂和三哥要做的事,因此对温谨笙的话也不是十分意外,想了想,问道:“二嫂说的这两把钥匙,应该就是官家随身挂着的那两把,这些日子我服侍他,曾也见过,只是,就我观察,想从官家那里盗走钥匙,恐怕是不可能,二嫂,咱们找人去金陵,潜进宫中将红匣子盗出来。”
温瑾笙摇摇头:“那精机阁,每日都有人进出除尘,红匣子不见了,消息会第一时间传到宫里。婧娴,我们不止是要看红匣子里的卷宗,看了卷宗之后,我们就要收某些人的性命,若是打草惊蛇,让对方有了防备,与我们无益。”
“二嫂的意思是,只能取走卷宗,看了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
温瑾笙点了点头。
“可是……”慧妃欲言又止。
“二嫂知道这很难。”温谨笙道,“这也是二嫂迟迟没有跟你开口的原因,三郎前些日子还责怪我。可是当时我想,你还未侍寝,要你为着此事委屈自己,二嫂开不了这个口,不过现在,你既日夜伴他左右,若说谁能将此事办的悄无声息,那人,只能是婧娴你。”
“二嫂。”
慧妃一着急,把这一个月以来的实情告诉了温瑾笙。
原来诚宗这么多个晚上临幸漪澜宫,从未与她亲近过。
温谨笙惊讶问:“当真?”
“字字当真。“
“那他何故要去呢?去了又做什么呢?”
慧妃说,一般是聊天,聊累了,就让她自己歇着,诚宗也不走,就睡在她殿里。至于诚宗为何非要弄出一副,慧妃娘娘专宠的局面,她问过,诚宗训斥了她,说什么后妃不要试图揣度圣意。
“那昨夜……”
温瑾笙又看了一眼一旁那条晃眼的糕绒毯子。
“昨夜官家就睡在那儿。”慧妃道。
温瑾笙不解:“这么长时间呆在一块,就只……聊天吗?”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比起听到李忱裳宠幸了谁,反而是听到他和哪个女子彻夜长谈,更能让她不知所措。
“聊天。”慧妃这直直地盯着温瑾笙,“其实可以说是…问话。”
“问话?”
“嗯,官家问,我答。”
“问什么呢?”
“问二嫂。”
温瑾笙一怔。
“问二嫂的点点滴滴,从小时候第一次来卓家,到后来嫁进卓家,再到我进宫之前,问我所知道的一切。”
温瑾笙听罢低下头去,久久沉默。
慧妃犹豫再三,艰难开口道:“二嫂,如果那钥匙,咱们势在必得,能办到的,只能是你。”
温瑾笙猛地抬头,她怕自己误解慧妃的意思。
“二嫂,我觉得…自那次后,官家还惦着你。”
同时,慧妃也说出了她的困惑:“只是我想不通,那日二嫂中了相思引,打翻了油灯,官家连你什么样子都没看到,如何就会……更何况,某种程度上,二嫂,你原谅我有这种想法,那相思引,听说若不在四个时辰内解除,是会危及人性命的,我斗胆认为官家这多少也有救人一命的意思,没想到他……”
温谨笙忽然有些消化不了慧妃这些话,只听她又道。
“二嫂想想,那时已经宫禁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没有撞上官家,或是官家视若无睹,二嫂,你不知道,后宫里有多少人死在那玩意上。”
“婧娴。”温谨笙制止了慧妃继续说下去,可是,慧妃不知她和诚宗的过去,她说出这些话,又是合情合理的。
慧妃现在以为,诚宗不仅仅是救人,还是对二嫂动了念想。
且不论那念想,是天子的风流,还是真心,既然要取他近身之物,那念想就是机会。
温瑾笙在弄明白了慧妃的意思后,并没有多解释,她将错就错,只说:“就算他救人一命好了,他是天子,我是臣民,天子救他的臣民,难道还要臣民回报不成?”
慧妃嗤地笑了出来,真是佩服二嫂的嘴。
“我刚才的话,是有些为难二嫂,二嫂不要和我计较。”慧妃道:“二嫂和我不同,我是正经抬进宫的,又是他的妃子,有些事情,根本躲不过,也没想着要躲。就算这些都不说,最重要的,我心里没有人,可是二嫂心里有二哥,世上谁人不知,二嫂与二哥情深义笃,要二嫂做这样的牺牲,太残忍了。”
慧妃自己提了主意,又自我检讨了起来。
温瑾笙自然是不会听她的,去接近李忱裳。
若不是情势所逼,她恨不得离他那种始乱终弃的烂人越远越好。
可是,她扪心自问,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婧娴呢?原本她以为婧娴早已侍寝,如今既然知道了真相,她便不能再想着让婧娴去牺牲。
温谨笙自言自语道:“咱们都先别自责,我再想想,再想想……”
这时,外头传来两个孩子争吵的声音,二人当即听出,那是卓筠念和李逢馨的声音。
“你胡说你胡说,等母后回来我告诉母后,你等着挨板子吧。”
温瑾笙与慧妃跑过来时,恰好听到“告诉母后”四个字,即便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慧妃已吓得脸色苍白,她拉着温谨笙的衣袖,低声道,“让太后知道就完了”。
另一边,冯恩和司琴也围了上来,见十公主哭的极伤心,连忙哄着:“公主不哭了,让太后罚她,不哭了啊。”
卓筠念站在一旁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不像李逢馨哭的那样高调,恨不得让整个草原上的人都听见。
见状,温瑾笙上前把卓筠念拉远了一些,向她询问事情的经过。
慧妃过去哄李逢馨,被她一把推开。
“你和她们是一伙的,我讨厌你。”
李逢馨吼罢转身就往自己的大帐跑,冯恩与司琴追在后头。
这边,卓筠念抽抽嗒嗒地跟温谨笙讲述:我在放纸鸢,十公主也在放纸鸢,她看我的纸鸢比她的飞得高,就让她身边的内侍过来跟我换。我说,这是我二嫂给我扎的,肯定不能换啊。十公主说,你有二嫂了不起哦。我说我二嫂当然是了不起啊。十公主说嫂嫂谁没有,我嫂嫂还是圣人娘娘呢,我说那你让圣人娘娘给你扎啊。十公主就恼了,过来推我,她还比我小呢,力气竟那么大,把我推倒了,二嫂你看,今儿个早晨你特地给我换的裙子都脏了。后来我就哭了,十公主说,我告诉母后让她命人把你的纸鸢绞了,我简直要气死了,就说,你就知道找太后,太后也不是你的亲阿娘。十公主一听,也哭了,说我连阿娘都没有了。二嫂,我怎么没有阿娘了,我阿娘就是打仗死了嚜。我就对十公主说,谁不知道,你阿娘是太后宫里的小宫女,是老官家抱着她睡了觉,才生的你,你是宫女生的小娘。
听罢卓筠念这些话,连温谨笙都觉得万劫不复了,慧妃更是在一旁吓得魂不附体。
“二嫂,怎么办啊,要拦住十公主,这些话不能叫太后听到。”
温瑾笙问:“念儿,这些,你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慧妃抢道:“这时候二嫂就别追究这个了,在宫外头,这些传言早就人尽皆知,可是在宫里,上一个谈及十公主生母的宫女,已经被太后杖毙了。”
听着这些话,温谨笙往十公主离去的方向望了一望,起身回到帐中,拿了一根短鞭出来。
慧妃不知她何意,见她冲着卓筠念道:“念儿,忍不忍得住?”
卓筠念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点点头:“忍得住。”
温谨笙道了一声“好”,就拉着卓筠念往公主的大帐走去。
“二嫂?”慧妃追在后头。
温谨笙边走边道:“趁着太后还没回来,尽力吧。”
大帐内,李逢馨还在不停地抽泣,同时在问,母后回来了吗?冯恩说,太后去洗塔了,还要好一会儿呢。
李逢馨又问,皇兄回来了吗?冯恩说,官家进林子了,那不尽兴是不会出来的。
李逢馨哭的更大声了,只因那卓筠念受了委屈,她二嫂便把她抱在怀里哄,她受了委屈,这会儿正需要人哄,人人都不在。
不一会儿,帐外内侍通传,卓二娘子带着卓六娘在帐外求见,慧妃娘娘也在。
“哼!让她们进来。”
李逢馨正在气头上,倒要看看她们怕不怕被太后打板子。
“臣妇给公主请安。”
温瑾笙拉着卓筠念跪在李逢馨面前。
见李逢馨迟迟不叫起,她便双手将短鞭举过头顶:“今日之事,全是卓六娘之错,公主生的如天上星辰、水中婉月,定也心如菩提,有容人之雅量。卓六娘今日,任凭公主责罚,只求公主能消气,不再追究。臣妇听闻,公主最孝顺太后,太后难得出来秋游,此时此刻,她老人家正亲自洗塔保佑天家子孙,也保佑我大昭臣民,若她一回来,就看到她的子孙与她的臣民起了干戈,岂不是辜负太后一番宏愿。”
趁李逢馨愣在那儿还说不出话,温瑾笙一声厉令:
“念儿,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