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成武二十一年,眉州。
“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翠儿,我是温。。。温。。。”
婉君楼里,温瑾笙本还在和管杂役的疤脸婆子理论,突然看见爹爹温恕与他的玄武副将被一位小厮领进了主楼,便将后头的话吞了回去。
“温什么温,快,洗碗。”
那老婆子脸上有块手掌大的烧伤,横跨了额头、半边脸颊和下巴,看脸像灵异话本里的夜叉,身体却圆鼓鼓的像个冬瓜。她狠狠道:“过几日楼里要来许多贵客,少不了搭台摆宴,等老婆子我睡醒了,这些碗你要是没洗完,今儿个晚上就罚你睡马棚。”
刚才那明明是爹爹,爹爹来楼子里做什么?
温瑾笙一心想探明究竟,便不再反抗,糯糯唧唧道:“没有温水嚒?”
疤脸婆子一阵狂笑,“笑死人了,洗碗用温水,你这种粗使贱婢,洗澡都没有温水,告诉你。”
疤脸婆子是这婉君楼里管所有粗使杂役的头子,说罢,她扭着冬瓜一样的身子扬长而去,温瑾笙在她身后做了个鬼脸,卷起袖子沾了沾水。
“嘶~”凉的彻骨。
这是还不满十六岁的温瑾笙第一次离开奉阳,她怀揣着对江南的期待一路南下,只想看看奉阳以外的风光,只想看看南国的小娘子和她们北国的有什么不同,是不是像话本上形容的那样娇香软玉,掐得出水。不过她谨记爹爹说的,温家的孩子,绝不可以到江对岸去。
当时温瑾笙问爹爹为何,爹爹只说,会没命的。
去不得凛江之南,见不到天下繁荣之最的金陵城。
只好退而求其次,去眉州!
眉州虽在江北,却毗邻凛江,以沿江一带的烟雨十六楼闻名,全因金陵有个枕水十二阁,乃天下风月胜地之首,因此这烟雨十六楼所处之地带,在整个大昭北部,又被称作“小金陵”。
见识不到大的,好歹看看小的,温瑾笙正是这么想着,一路来了眉州。
哪知出师不利,走到半道上被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小娘子迷晕了,还被换了衣裳,等温瑾笙醒来,发现自己不仅穿着那小娘子的乞丐衣裳,脸上还被贴了一道假刀疤,想也是那小娘子的手笔。
直到被牙子抓到,带来了婉君楼,温瑾笙才知,那小娘子原是被卖进楼子里当杂役的。
婉君楼,就是烟雨十六楼之一,楼主叫陈婉君,是眉州数得上名字的大姨娘。
大姨娘就是鸨子的意思,是恩客们表示亲昵的称呼。
温瑾笙洗着冰凉的白瓷碗,心下自嘲,阿笙啊阿笙,你不是要见识小金陵吗?这下好了,不用自己苦苦寻,睁开眼,已经在咯。
眼下她才洗了七只碗,已经碎了三只,如果继续这么洗下去,她们婉君楼也别招待什么贵客了,还是先去买碗罢。
可那些碗湿了水滑不溜秋的,她是真的抓不住。身为统治一半北国江山的奉阳节度使之女,出门之前,她连厨房都没有进过。
温瑾笙本想的是,这趟离家出走能见大世面,回去至少能跟她弟弟温楚梵证明,女儿家并不是头发长见识短。回头见到卓家三郎那个捣蛋鬼,也能好好显摆一番,哪想会沦落到给人洗碗,还是给楼子里喝花酒的男人洗碗,温瑾笙觉得太丢人了,回去一个字都不能提。
原本想见机逃跑,没想竟撞见爹爹了,好歹等弄明白爹爹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再想办法逃。
温瑾笙害怕爹爹在这距离奉阳一千多里之外的楼子里养了小姨娘,说不定。。。说不定小宝都生了!
就算不是这样,她也害怕爹爹跟其他男人一样,来喝花酒,晚上搂着这里的娘子睡觉!
不论哪种都叫她头疼。
温瑾笙从小以爹爹只有阿娘一个女人为骄傲,虽然她也喜欢卓家爹爹,可是卓爹爹就有一个夫人,两个姨娘,夫人生了大郎和二郎,大姨娘生了三郎和四小娘,小姨娘比卓爹爹小了整整一个她的年纪,生了两个小宝,五郎和六小娘。
五郎和六小娘出生的时候,二郎已经十八岁了!二郎是她生下来就定了亲的未来夫君,名叫卓景颐,他的名号北国百姓无人不知,是洛阳军中最骁勇善战,威震敌胆的少年将军。
爹爹和卓爹爹在一块时常说道,李氏小朝廷胆懦弱无能,躲在金陵当缩头乌龟,全靠奉阳军与洛阳军给他们守国门,抵挡邬摩军的铁骑与沙陀军的弓弩。
温瑾笙就是在两个节度使家中耳濡目染着这些浴血奋战的故事长大的。
不过,这会儿她可不在乎什么朝廷的软弱,她只害怕爹爹这把年纪了,还要给她生个小弟弟,她都快十六岁了,不行!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家里可以,她这里不行。
温瑾笙暗暗拿主意,若是爹爹只是来喝花酒,她一定要想办法,不让他抱着这里的娘子睡觉,不抱着睡觉,就没有小宝。
后来疤脸婆子醒了,看到一地碎瓷片,喊了一个壮丁过来,作势就要打,温瑾笙吓得差点要喊玄武副将来救命,可一想,现在这情形也不至于危及生死,若喊来父亲的玄武副将,自己的行踪也暴露了,一定会被父亲捆起来送回奉阳,不能求救,只好求饶。
温瑾笙一边夸疤脸婆子心善,一边说自己和她脸上都有道疤,同是天涯有缘人,还与她讲起了道理:“我不知道你们花了多少银子买我来的,可不论多少,把我打残了,再也不能干活了,算起来还是你们吃亏,若是打死了,惹的官府的人发现,你们大姨娘吃上官司,楼里的生意做不成,你们岂不是也没有饭吃啦。”
疤脸婆子无力反驳,啐了一口,直骂那牙子不中用,买来一个废物。
“白瞎了一张小嘴,倒是伶牙俐齿,可惜脸上有道疤,不然装扮装扮,也能给大姨娘赚点碎银子。”
温瑾笙不服气:“只是不会洗碗,怎么就是废物?”
“那你说,你能做什么?”
温瑾笙想了想,在将军府常见仆人打扫厅堂院落,于是扬着下巴道:“扫地!”
“扫地?”
“对,我会扫地。”
抓不住碗,总能抓住扫帚吧,糊弄一天是一天,等爹爹走的那一天,再跑出去吓他一跳,然后跟他认错,和他一起回奉阳好了。
疤脸婆子转身扔给温瑾笙一把扫帚,“看见这幢楼了没有,今儿晚上把房间打扫干净,明儿还有许多贵客要住进来。”
“今晚上?所有屋子?”
温瑾笙又困又饿,身心抗拒。
入夜,她举着一盏桐油灯,从一楼开始,一间一间地打扫,还好这些房间不是那种被客人糟蹋过的,只是有些浮尘。
打扫到三楼,她渐渐困的受不住了,可疤脸婆子白日说,不让她回杂房睡觉,让她在天亮之前扫完。
温瑾笙四下看看,一声轻哼,钻到尽头的一间客房里,关上门,扔了手中扫帚,一骨碌趴到床上去了,只要天亮之前醒来,装作继续打扫就好了,反正疤脸婆子晚上睡得死,也不会知道。
被牙子带走之后,她不是睡驴车,就是睡马棚,进了婉君楼,更是苦不堪言,这会儿终于躺在了云织锦缎的软榻上,这一睡,差点睡到地老天荒。
午后,李忱裳与海鹰踏进婉君楼,在旁人眼中,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南国小郎君,一个是威风凛凛的护卫,这种人,往往是捧着大把银子来的,果然,一来就点名要住婉君楼最贵的厢房。
迎客的大掌柜领着贵客进了主楼,李忱裳冲海鹰说了句“隐蔽点的。”
海鹰到处看了看,回来跟大掌柜说,要三楼把角那一间。
大掌柜领着这对主仆走到那间房外,海鹰又说,隔壁的这间也要,平日里不需要伺候,你们的人休要擅自闯入。
海鹰指着隔壁那间又补了句:“这间我睡,若真有事,找我即可。”
大掌柜接了银票,点头哈腰地退下了。
等大掌柜走远了,海鹰低声道:“三殿下,赶了好几日的路,先歇下吧,二殿下那边还没到呢。”
李忱裳瞪了他一眼,“都出来了,还殿下?”
海鹰忙改口:“是,二郎这回渡江北上,是领了皇...领了老爷吩咐的差事来办,三郎您跟他不能比,您是私自离家,万事要谨慎啊,被抓住了小辫子可不得了。”
李忱裳疲惫地挥手,“行了行了,我要睡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睡一会儿,总行了吧。”
李忱裳一甩衣袍,推门进了厢房,把海鹰关在了外头。
他瞅见地上莫名其妙地放着一把扫帚和一只簸箕,想是打扫的不慎留下的,随意踢了一脚,没放在心上,旋即脱去外袍,走到榻边,掀开被子准备躺下。刹那间,吓得他叫了出来。
“什么东西啊。”
床上一团灰扑扑的,李忱裳仔细一看,竟是个人,一个乞丐,俯身闻了闻,还臭臭的,又辨别了哪里是乞丐的脑袋,仔细看去,还是个小娘子?
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娘子乞丐?
怎么会睡在厢房里,他又转身环视,又看见那扫帚和簸箕,原来是打扫的在这儿偷懒,还睡客人的床榻,岂有此理。
“喂!”
李忱裳扯住小乞丐的头发,头发都脏的打结了。
哪料小乞丐小手一挥把他的手打掉了,嘴里还嘤咛着“退下退下~”
李忱裳怀疑自己耳朵进了水,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退下”。
“喂!起来!”
李忱裳拧了一下小乞丐的鼻子,意外有些滑手,异常柔软,再看她藏在领口和袖口里的脖子和手腕子,也十分白皙细腻,只是脸上太脏,那道疤虽然醒目,却不丑陋,长在她脸上甚至有些滑稽可爱,李忱裳看着看着,险些要忘了这是他花钱包下来的厢房。
睡梦中,温瑾笙觉得自己被别人盯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果然被别人盯着!
“喂!” 温瑾笙猛地坐起来,凶巴巴地质问,“你是何人,盯着别人睡觉,太没礼貌了吧。”
小乞丐眼睛好大,李忱裳莫名地十分有耐性,道:“本郎君订的房间,给你睡了这么久,还没礼貌?”
温瑾笙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打扫房间,忙问:“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未时?惨了惨了惨了。。。”温瑾笙忙从床榻上跳下来,抄起扫帚簸箕便要出门,旋即一想,又转身回来,在房里打转,“不行不行,疤脸婆子一整个早上见不到我,一定是以为我跑掉了,现在再出去,少不得一顿打。”
“谁要打你?”
李忱裳听她嘀嘀咕咕的,问:“你到底走不走?本郎君要睡觉了。”
他走到榻边,十分嫌弃,道:“哎。。床榻都被你弄脏了。”
温瑾笙见此人虽傲慢又洁癖,但却不坏,索性试试他的善心到什么程度,于是便上前拉着他,酝酿了出哽咽的腔调,哭诉道,她本是洛阳城七宝绸缎庄的小女儿,被牙子拐了去,路上逃跑,又被抓了回去,拐子一生气,划伤了她的脸,把她贱卖到这楼里做杂役,又碰上这里的疤脸婆子看她不顺眼,处处刁难,还拿瓷片划伤了她的手。说着,温瑾笙还把洗碗时划伤的手指给李忱裳看,又继续说,疤脸婆子还让她睡马棚,不给她热水洗澡,让她扫整整一座楼,她又饿又累又困,实在熬不住才睡着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李忱裳听不下去了,这眉州看起来繁华,没想到繁华底下,竟是这些吃人的勾当。
他心里怜悯她,嘴上却硬得很,道:“再说下去,天下的苦事都叫你遇上了?”
温瑾笙可怜巴巴道:“郎君一看便是又有银子又有善心,这里的人都听有银子的人的话,求您跟疤脸婆子说说。。。叫她别打我。”
李忱裳当然不是慈悲泛滥的冤大头,只是被一个这么可怜的小乞丐哀求,他拉不下脸拒绝。
这时,外头有人叩门,温瑾笙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
李忱裳去开门,见是一个脸上有疤的胖女人和一个壮汉。
“好哇,赔钱的废物,你果然躲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