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钻入密林后光线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饶是沈澜君将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白卿云的一点轮廓,二人并未点灯,在这样黑的夜色中,任何一点微渺的光源都会被无限放大,宛如鲜美的腐肉吸引豺狼的目光,暴露自身的踪迹。
幸而白卿云目能夜视,他擎着沈澜君的肩膀,引着人在密林中穿行,躲避障碍,夏夜森林中虫鸣如织,疯长的苔藓肥厚如地毯,落叶也被雨露浸泡得湿润绵软,掩盖了他们的足音,再加上两人俱是轻装简行,身上除了医药武器几乎没有其他物品,脚程并不见慢。
那三十名跟着他们进了密林的匪寇没有被人发现的顾忌,大喇喇地人手一只松油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苔藓与落叶上行走,他们负重颇多,再加上会使用轻功内劲的毕竟是少数人,这帮人绝大多数都是外家功夫,双脚深陷泡得湿软的落叶中,走起路来拖泥带水,极为不痛快。
时不时有叫骂的声音传来,沸沸嚷嚷的,仿若一条穿行在密林之中的嘈杂火龙,所过之处草叶伏倒,不时有被人声与火光惊醒的小型动物从旁掠过。
有人心生恶念,挥刀斩杀一只行动迟缓的野兔,直接在头上划开十字剥下血淋淋犹冒热气的兔皮,剖开肚皮时见里面竟然有七八只幼鼠般的粉嫩兔胎裹着青紫透明的湿滑黏膜缓缓蠕动。
那人哈哈大笑,同伴也笑着夸他好运气,随手一抓都能抓个带崽的。他们随手把兔子烤来吃了,把稚嫩的还未长出毛皮的兔胎一个个扔进火堆里,残忍地听着火星崩裂的毕剥声响与幼兔生命消逝无声尖啸,说笑热闹一片。
火光与人声给了白卿云参照,使两人与那帮伪装成匪寇的私兵距离越来越远,他们没有费心遮掩足迹,前日的阵雨使千佛岭中落叶腐烂,堆积形成天然的泥沼陷阱,松软的腐殖质会缓缓吞没掉一切痕迹,似是密林里一张张无形的嘴,伺机吞噬活物的生命。
白卿云听见一直紧跟在身后的沈澜君喘息越发沉重,知道沈澜君业已濒临极限,两人从正午一直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仅是在逃跑的间隙中喝了几口水补充水分,沈澜君能毫无怨言地跟在他身后不掉队已是尽力,若要奔逃整夜明显不可能。
他悉心辩音,牵着沈澜君往南又跑了半个时辰,见现在彻底听不见其他人声,心下稍安,牵着已经有些脱力的沈澜君找到一片避风的地方,拿出火石,拣了一点枯萎的草叶搓成团,浸了除虫的油膏,用火石点燃后吹熄,仅能看见零星火光,捏着冒烟的草团绕着那片地熏了片刻。
直到草团彻底烧成灰烬,苔藓中的湿气与昆虫也被熏得差不多了,他才让沈澜君到这片干燥的地方坐下,然后重新拣了一些树枝,摩擦火石,堆了一个小小的篝火。
橙红的篝火像是一只精致小巧的柿子灯笼,明亮温暖的火光驱散了浓稠似墨的黑暗,照亮了小小的一片天地,也照亮了两人的面容。
白卿云看向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累得靠在树上说不出话的沈澜君,打开所剩不多的水囊,蹲下身示意沈澜君喝水,沈澜君就着白卿云的手喝了几口水,感觉烧灼的肺部略微缓解,调整好呼吸,放松地叹了一声。
见白卿云接过水囊后掂了掂,重新拧紧水囊,站起身,沈澜君出声问道:
“十一,你去哪?”
暖橙色的火光令白卿云眉目间积压的雪色淡去不少,因为一路无暇休整,束在脑后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散下,被他随手别在耳后,减少往日那些不食人烟的疏离之感,洒脱得令沈澜君侧目,他罕少见白卿云这般模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白卿云没有在意,道:
“主上你在此地休息稍作休息,属下去补充水囊,顺便在沿途寻找一些食物。”
沈澜君闻言,勉力扶着树站起身,沉重酸痛的双腿让他皱紧眉头,清楚自己已经到达极限,没有要求同去,他抬起手,替白卿云捋平有些散乱的墨黑鬓发,末了,他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擦去白卿云侧脸上的一道灰尘,道:
“我听见了水声,想来这附近应该有一条小溪,距离这里不远,十一,这一路你辛苦了,打好水后就回来,不要多耽搁。”
沈澜君自是模样俊美,可他眉弓太深,琥珀眸色又太浅,衬得那多情桃花眼在光线流连在眉骨与瞳膜之间时总是无端端的显露三分轻浮来,却是笑里藏刀的好手。但此刻许是夜色深沉,光线昏聩的缘故,那浮薄的轻光淡去,流露出认真而专注的神色。
蜜柿子般的篝火窜了一下,似是燎了一下沈澜君的眼睛,他琥珀色的瞳眸映着橙亮的光芒,似是一块透光的琥珀,在边缘镀了一圈晶莹的圆弧,圈住了白卿云映在他眼眸中的倒影。
此时氛围实在很适合说些什么,可时机不对,饶是心里满怀缠绵情丝,可这一泼出来就遇见这般迫在眉睫的危机,再如何浓情蜜意也得凉个透。
沈澜君抿了抿唇,眉眼露出一丝懊恼心绪,他看着白卿云半晌,还是忍不住,偏头亲了亲白卿云,低声道:
“路上小心,速去速回。”
白卿云被沈澜君吻住的时候,被染成暖色的眼眸泛起无形的波纹,他凝眸看着沈澜君,微微偏头,礼尚往来地亲了一下沈澜君的唇角,在沈澜君因为惊异与欣喜而睁大眼睛的时候分开,道:
“属下很快就回来。”
沈澜君抬手就想勾住白卿云的腰带,好将人留下细细亲吻一番,可抬手的瞬间他就停住,知道此时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硬生生地止住动作,目送白卿云远去。
两人俱都有过野外随军经验,再加上白卿云耳力极佳,也听见了那林中溪流水声,知道距离这里不远,甚至不超过系统与他联系的范围,单独将沈澜君留下片刻不会有什么问题,暂且放下心,但为了以防意外,他让系统留在沈澜君身边,若发生什么就立刻传音通知。
沿路的泥沼对于擅长轻功的白卿云来说根本不算问题,他到了溪流边,站在树上,观察片刻,确认没有别的危险后才跃下树梢,拧开盖子将水囊放入溪流中汲水。
水温很低,哪怕是在夏季深山中这样的水温也称得上刺骨,手指浸没在水中几分钟,表面就生出类似于冻僵的麻木感,这是千佛岭仅有的几座高峰山巅积雪化成的小小溪流,仅在每年夏季最热的月份出现。
水流湍急冰冷,清澈见底,来去无踪,痕迹不定,没有鱼类生活,况且就算有,为了适应这般迅疾的流水,鱼类也会选择性地进化成箭矢般狭小纤瘦的体型,没有多少肉。
白卿云打水顺手叉几条鱼回去的计划被打乱,他开始思索这附近常见且容易捕捉的动物,蛇?不一定,这水温太低,蛇不一定会喜欢这里;鸟?太瘦太小,他手中无弓箭弹弓,不好捕捉,况且就算捉住也没几两肉;野兔?这倒是个选项,附近应该有兔子洞……
白卿云正兀自思索,突然听见了林叶翕动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就看见一只梅花鹿钻出草叶,许是白卿云习惯性地将气机压抑得极低,存在感近乎于无,以敏锐直觉著称的梅花鹿并未发现他的存在。
这只称得上是漂亮的梅花鹿从灌木丛探出头来,双耳微颤,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埋下修长的脖颈,低头饮水,这是一只体态秀美的母鹿,颈部蓬松的白色鬣毛沾上一点林叶上透明的露水,晶莹得像是夜色下透明的琉璃珠,与清澈的棕色眼眸互相映衬,愈显灵动。
白卿云注目看了片刻,觉得鹿肉似乎也不错,比起他想着若是抓不住野兔就捉几只林蛙回去的选择要好些,沈澜君不一定会吃林蛙,但一定会吃鹿肉。
正当他想动手的时候,那只母鹿已经喝饱了水,侧过身来,白卿云这才看清这母鹿腹下还藏着一只小鹿,那只小鹿约莫才出生不久,身上还是幼鹿才有的红褐色松软绒毛,四肢纤细,双眼干净懵懂,比这山巅积雪化作的溪水还要更澄澈,躲藏在母亲的腹下,鼻子湿漉漉的,像沾了水的新鲜乌梅。
它被母亲用鼻尖鼓励性地蹭了几下,发出软绵绵的叫声,才颤着双眼小心翼翼地走到溪水边,学着母鹿方才的姿势,姿态笨拙地叉开腿低头饮水,却因为水温实在太冷,它伸出嫩粉色的舌尖蘸了一下,就不肯尝试,重新躲回母鹿的腹下,任由母鹿怎样拱也不肯出来,黏着妈妈不停地撒娇。
白卿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即将按住剑柄的手缓缓放下,悄无声息地离开溪边。
这处毗邻溪流的土地比其他地方要更湿润些,兔子不喜欢在这里筑巢,林蛙倒是见到不少,甚至比其他地方还要肥美一点。
正当白卿云心想沈澜君今晚唯一的选项恐怕只有林蛙时,意外的发现一棵青桃树,树上稀稀拉拉地结了青色约莫只有鸡蛋大小的小桃子,若是不注意看还以为会是一棵梅子树。
他攀上树,摘了一棵毛绒绒的果实,认出这就是小青桃,味道酸中带甜,可以直接食用,只是吃多了容易上火,嘴中会长疖子。
白卿云摘了一些桃子,用衣摆兜住,在茂盛如迷宫的湿润灌木丛中发现连片生长、叶片宽大宛如陆生荷叶的芋类植物,他蹲下身用剑柄挖出块状的根茎,辨认出是可食用的种类,便带着沾满泥土的芋头与青桃回到溪水边清洗干净。
这时那对梅花鹿已经离开了,白卿云捧着着算是丰盛的收获回去,见到沈澜君坐在篝火边,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时不时地往里边丢一些随手砍来的柴禾维持篝火的正常燃烧。
沈澜君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身旁两片宽大的翠绿树叶交叠在一起,最中间盛着一小捧紫红色的果实,似是已经被清洗过,蜡质半透明的紫红表皮上闪烁着晶莹的水珠。
听到林叶摩擦的声响,沈澜君警惕地站起身,见是白卿云,他立时放松下来,笑着迎了上去,主动牵住白卿云的手绕着人看了一圈,确定白卿云完好无损后他才真正地放下心,接过芋头根茎顺手丢到火堆里烤,在看见那些小得像是梅子般的青桃时沈澜君愣了一下,笑道:
“这桃子还真小。”
白卿云回道:“是野青桃,不能多吃,容易上火。”
他从怀里的桃子中挑了个相对大一点的递给沈澜君,然后打量地上那些紫红色形状类似枣子的果子,确认是无害的羊奶果后放下了心,将青桃一起放在那叶子做的果盘上,道:
“主上是已经洗过这羊奶果了?哪里找到的水?”
沈澜君挨着白卿云坐下,他实在饿得很了,顾不上回答,抓起青桃子就啃,被酸得直皱眉头,却因为这是白卿云找回来的食物,他忍住没有吐出来,忍着反酸的感觉咽了下去,道:
“那边的草丛里有些叶子长得挺大,我摘了片叶子卷起来收集了些露水,这果子就长在附近,原来这叫羊奶果,我只记得小时候吃过但想不起名字了,十一,你尝尝,味道还行。”
沈澜君咬了咬舌,那酸涩的味道依旧残留在舌尖上,酸涩味道宛如一张粗糙磨砂纸狠狠地摩擦过他的后脑,让他昏昏欲睡的头脑一阵激灵!
这青桃长得像青梅,实际上比青梅还要酸!
他转过头正要抱怨一句,看见身旁的白卿云后却不自觉地息了声,忘记自己方才究竟想说什么。
山中夏季夜晚露深寒重,这一片为火光笼罩的小小天地就好似一处干燥与温暖的结界,毕剥燃烧的火星随着热流四散飞掠,宛如夜空中飞舞消散的小小橙色流萤,空气中浮动着芋头表皮被火烘烤的焦香甜味。
这般符合人类趋光的本能与对温暖还有食物渴求的美好景象,令人疲惫的身体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白卿云奔波一天,此时终于得了休息的空,他懒懒地看着篝火里烘烤着的芋头,时不时用树枝翻面,墨色眼瞳中映着篝火燐燐的倒影。
他往日眉眼间清寒出尘的冷色被火光与倦色晕散了,几乎要随着橙火的流萤流入背光的阴影之中,却停驻在他形状流丽的眼尾,糅合成另外一种漫不经心却又疏离慵懒的气质。
白卿云随意拈起一枚羊奶果,打量片刻后送入口中,紫红色的浆果破开,溢出透明的红色汁水。
那果子看起来已经熟透了,轻轻一咬汁水就溢了出来,含了一口清香的蜜,似是凤仙花着了色般将他淡色的唇瓣染得嫣红,似是石榴籽透亮红润的表皮,闪着细腻而湿润的水光。
沈澜君看得怔住,他的眸光宛如深夜里的潭影幽幽晃动了一下,偏过身,伸手按住白卿云搁在膝上的手,白卿云侧过头,看向沈澜君,不明所以。沈澜君倾身一寸,微微阖眼,吻住了白卿云的唇。
白卿云目露讶异,沈澜君却像担心自己被白卿云拒绝那般,收紧五指攥紧了他的手,周围幽黑的森林树影幢幢,摇晃着森森鬼气,在火光不清醒地映照之下宛如一个战栗不安的梦境,正如两人亲吻时极近的间距,使他们可以看清对方的瞳眸是如何在火光映照中,好似浮动在水面之下琉璃灯的照影,两人鼻峰交错,气息相融,光影迷离徜徉在彼此视线交引之间。
沈澜君凝视着白卿云,火光弥散在他的眼中,像是有些失真的碎裂光斑,充斥着复杂难明的情绪。而白卿云墨色深邃的眼眸却似浸入潭水之中的水磨玉镜,冷沁沁的,宛如还凝结着潭水之中的沁人骨肉的寒气,却并不蜇人。
沈澜君似是得了鼓励,吻得更加深入,舌尖抵着白卿云的舌面勾画,细腻的水声如吸满水的鹅绒,变换角度辗转亲吻,似是要汲取白卿云所有的气息与温度,舌尖萦绕的酸涩味道已经全然消失,转而是自心底流淌出来的甜蜜几乎要淹没了舌肉为其镀上一层无形的糖壳,沈澜君眼眸半睁,自眼尾处流露痴迷与恋慕的光泽,另一只手抚上白卿云的侧脸,用温热干燥的指腹描摹那宛如水墨画般精致的眉目。
白卿云微微垂眸,眼睫好似被夜色笼罩凝了点湿漉漉的雾气,被篝火一照更似沾上光做的金粉,沈澜君为何突然起了兴致他感到不解,但因为沈澜君为他展露出来的痴恋与爱慕使这个吻的滋味意外地不错,白卿云也就没有拒绝,顺手揽住了沈澜君的腰。
而沈澜君也顺势松开了白卿云的手,抱紧了他,两人身体紧密相贴,一切情动的微小反应都能被清晰地感知,似是有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的每一根神经都牵连在一起,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声,肺腑舒张的频率在夜幕中无限放大,那些往日囿于身份地位的遮遮掩掩在此时此刻无所遁形,沈澜君的一切心动在白卿云面前早已没了秘密。
一吻结束,沈澜君明显有些意犹未尽,他舔着微微红肿的唇,还是忍不住地亲了亲,拥着白卿云柔声道:
“十一,等这次回去之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万事如意和和美美身体健康事业有成生活幸福早日暴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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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七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