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幅德行?”岑安走过去,指了指程池的脑门儿。
“哦,这个啊,”程池腼腆地笑笑,“我脑机接口就在这儿啊,没办法,蛛群太猛了,直接给它熔掉了。我体质也特殊,排异反应过烈,血肉长不出来,就只能是个窟窿了。佬儿,我这模样是不是凶得让人害怕啊?”
“不,是丑得让人害怕。”岑安违心道。
“佬儿,我叫程池,是析冰等级较低的小黑客,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之前一直跟着凤凰,那边出事儿后我独自回到华景,可惜水平不够,死活找不到组织了。”程池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岑安,“佬儿,带我回析冰吧。”
岑安深深地打量着他,这小子浑身上下洋溢着乐观,“你判了多久?”
“佬儿,被关进辑魂的,不是死刑就是终身监禁,近百年来越狱率为零。”程池苦笑了一下,眨巴着眼睛看他,“但我信你,你一定能出去。”
怪不得黑杰克要找人替罪。
岑安还未经审判,还有洗白的机会。
“怎么进来的?”岑安又问。
“佬儿,”程池神色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析冰内乱,其实比您知道的还要早。据我所知,您待在佛罗伦萨的那段时间里,灰光背着您搞砸了很多事情,怕您回来找他算账,就出卖了一些析冰黑客的个人信息,让他们替罪,以便明面上粉饰太平——我就是其中之一。”
出卖,栽赃,替罪……
何其相似的遭遇。
岑安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在评估他那番话的可信度。
析冰,原来是个组织,以黑杰克为首的黑客组织,所谓的“家”?
“凤凰他……”岑安欲言又止。
“他被您杀了。您杀的人太多了,记乱了也正常。”
“……他不是我的情人吗?”
“不差他一个。”
“……”
岑安两次被他噎得无言,忍不住默默吐槽,黑杰克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啊。
“还有谁呢?”
“这我哪儿敢打探啊。”程池眨眨眼,“不过您对凤凰也太无情了。”
“听着,池子,”岑安严肃地看着他,一双眼黑白分明。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扯起谎来:“既然你跟了凤凰那么久,我便实话告诉你,凤凰不是我杀的。许久之前,析冰里出现了一个冒牌货,以我的名义,做了很多坏事,这实在一言难尽。而我,并非外人眼中那样……十恶不赦。”
“啊……”程池瞪大眼,满脸惊愕。
光影斜切过岑安的脸,鼻梁仿若刀裁,明晦一分为二。
“跟我一起杀回去,如何?”
程池脸上的震惊慢慢转为振奋,“好,好……都听您的,我一定鞠躬尽瘁!”
“凤凰因何被杀,怎么死的,这很重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程池思索片刻,道:“他好像搞砸了您……不,冒牌货特别重要的一个计划,功亏一篑的程度,具体我并不清楚,但那一定是反人类的。”
“反人类?”岑安皱了皱眉,难道是数字永生?
“那时他驾驶飞行器独自穿越尼泊尔,被凶手侵入脑机,躯体随飞行器撞毁于雪山。”
“就我所知,他不是被肢解了么?”
“被肢解的是脑意识,冒牌货将凤凰的脑意识拖进了一个名叫‘小红楼’的赛博空间残忍杀害,还将他的数字躯体悬挂于赛博公域的顶部,无论是谁登进去,都会被淋上一身血,警方束手无策,以至于整整半个月无人敢进。”
岑安似懂非懂。他的时代里赛博空间还停留在概念层面,那时的构想是,在脑机连接成为现实后,如果脑意识死在了赛博空间,现实中也会生理性脑死亡。两百年后的今天,这玩意儿看来已是司空见惯。
一层阴翳笼上心头。从看到那张数字永生的程序网开始,岑安就觉得自己无法置身事外了,因为那张网的基础建构,有一半是他写的。
“佬儿,”程池兴致勃勃,“凤凰究竟是您的情人还是……冒牌货的呀?”
“我的。”岑安胡诌,他心烦意乱,懒得再去推敲他们间的关系。
岑安想起几个小时前,在数字空间遇见的凤凰,心中生出无限唏嘘。
原来他是这样死去的。参照凤凰编出来的数字人也清楚凤凰是如何死的,给他调酒的时候,数字人在想什么呢?
“他脸上那颗美丽的雀斑,我永远忘不了。”岑安说道。
程池身后传来一阵提示音,他朝后看了一眼,“佬儿,到我注射疫苗了,我先走一步。”
“嗯。”
岑安透过墙壁上不规则的缝隙往程池的牢房看了一眼,他只有两个狱友,清瘦的中年人身形,戴着头盔蜷缩在自己的毯子里,姿势安安分分,一眼看去不像那种爱来事儿的人。
岑安捡起自己的盔帽,打算向钩吻委婉地请教如何使用,钩吻却让他滚蛋。
“计时已经开始了,黑杰克。”
岑安只好悻悻走开,挨着墙角的老人坐下。
老人不搭理他,他便伸手去碰睡在老人腿上的小孩,柔软的发、肉嘟嘟的婴儿肥,手感极佳。
没摸两下,手腕被小小的手掌捏住了。小孩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没有虹膜的眼睛,只有血红的瞳孔与森冷的白色。
岑安顿时愣住。
与此同时,他闻到了烟味儿。他诧异地看过去,是那个叫山海的矮子在旁边吞云吐雾。
“来根儿?”矮子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青色烟盒,上面印着意大利文。
岑安从前作为意大利“蓝衣军团”的忠实球迷,曾费过劲学意语,轻易看懂了文意——产地沙金。
岑安的目光从烟盒移到矮子脸上,慢慢变得冰冷尖锐。
沙金,东南亚的犯罪聚集地,地处三国边境之外,归属不明、混乱不堪,只有边境居民的俚语中才用“沙金”称呼那里。两百年了,沙金居然成了可以印刷在烟盒上的正统地名。
那是为数不多,磨炼过他灵魂深处的野性与阴暗的地方。
从前,十七岁,为了寻他那不靠谱的父亲,他只身一人走进沙金,行囊里只有一台笔记本、一把手枪和满腔孤勇。尚未成年的他,就已经做过客死他乡的准备了,睡梦中扎向耳边的匕首、擦着脸颊飞过的流弹、大腿上满是细密针孔的同伴、三伏天躲在树林里直到领口的汗液凝出盐花……是在那时候,为了保命,他学会了抽烟、格斗、使用各式手枪与军刀……
至于那突兀的意大利文,按照程池给的说法,黑杰克不久前在意大利中北部城市佛罗伦萨待过。
一个烟盒,恰好凑齐了两个元素,一个跟黑杰克相关,一个跟岑安的过去相关。
岑安听见自己问:“殴打狱友会怎样?”
“会被关禁闭,”老头儿回答,他早已从红木上抬起头,瞧了岑安许久,灰蓝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过,我看你挺需要独处的。”
钩吻听到动静看过来,脸色一变,“黑杰克!你疯了么?”
岑安的双手已经掐上了山海的脖颈。
山海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被岑安压制住的,短短几秒,就被岑安掐得眼珠朝上翻,额头青筋暴起,双手胡乱又无力地拍着地板。
悠长尖锐的警笛声骤然拉响,监狱一阵躁动,“哐啷哐啷”的金属碰撞声四起,囚犯们一个个看过来,四面镂空的钢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眼睛。
岑安丢开山海,夺过烟盒,顺手摸走打火机,在愈演愈烈的警笛声中抽起烟来。烟劲儿很足,原料里掺了寻凰香兰,竟是档次不低的好货。
他的双眼有些失神,仔细反思着他刚才对山海的所作所为,究竟被什么冲昏了头。
警报声持续了很久,久到地上被岑安扔了三只烟头。
吹散面前迷离的烟雾,他这才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被定住了般,保持着本该属于动态的姿势一动不动。
扫了眼他们的裤脚,岑安顿时明白过来。他也曾全身僵硬地被定住过一次,是在同江烬争论的时候,脚腕上的金属铁环害的。
安装在牢门里的电子驱动器飞速运转,突然“咣当”一声,门开了。
外边站着一个身负重剑的机械人。说是人形,有些牵强,他的躯干裹在纯黑的斗篷里,长长的圆锥形脑袋,没有脸,面部中央嵌着一颗硕大的、肉乎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岑安。他全身只有黑与红两个颜色,身后的重剑上满是干涸的血迹,散发出浓烈腥臭。
岑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刽子手”三个字。
他看着那重剑,十分纳闷儿,人类文明发展至此,难道还会存在如此原始又野蛮的杀戮?
“刽子手”如可怖的梦魇,恐惧无声地蔓延,一整座监狱因他的到来颤抖不已,细小的呜咽与啜泣若隐若现。
“编号H933,监狱长传讯。”头顶响起清脆的机械音。
H933,岑安的编号。
“请。”
“刽子手”发出一个浑浊的音,侧过身,让开一条氤氲着迷乱雾气的路。
“佬儿!”程池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哐”地一声扑到墙壁上。
岑安往嘴里重新叼了根烟,一面往那怪物身边走,一面朝程池摆摆手,背影孤决又潇洒。
“诺,跟上哥哥。”老人轻声道,蓝阴阴的眼睛若有所思。
小孩如幽灵般双脚悬空在地面半米之上,跟在岑安身后飘了出去。
诡异的是,除了岑安与老头儿,没有人看得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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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狱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