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地已是五年之后。
女人身上依然是礼部那套黑红配色的制服,腰间坠着的象征礼部尚书的令牌被摘下,摆在平崇侯面前。她垂着眼睑,露出一副左宣辽并不常看见的淡然神色,以此来警告对方,此时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朝廷命官,而非从前无话不谈的故人。
左宣辽很少感慨时间流逝,在他眼中,察觉不到光阴如白驹过隙是宗师该做的事情。已经步入中年的平崇侯屏退守卫的士卒,还有原本想要牵起对方的手,和情似姐妹的来者彻夜长谈的女侠,待到无关人员均避让,女人才缓慢地露出笑意,朝着左宣辽开口:
“左大哥,再怎么说我回来也是要结婚的,高兴一些吧。”
“……你如果真的只是结婚,我们都会高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用什么样的一种语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一短句。一时间,左宣辽想过了很多,从党派争伐到朝廷上的暗潮涌动,他很清楚为官的危险性,因为他自己就是平崇侯。
你是在百灶遭人记恨了吗,还是手段太过强硬触了一些人的根基?
他看着对方漆黑一片的眼睛,发觉自己好像有点看不懂这个视作亲人的女子。
玉门的领袖接待来自百灶的使者时手忙脚乱,毫无征兆的一道圣旨经由真龙之手,被宣旨的官吏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诵读。那时候大家都在,女侠、孟铁衣,还有重岳……他们整齐地向着那张轻薄的绢布俯首,随即听见那位官吏说,真龙天子感念礼部尚书与玉门宗师为大炎做出的贡献,因而赐下一桩婚姻,叫两人喜结连理。请平崇侯助宗师寻一良辰吉日,礼部尚书已经在返程路上了。
“有嫂子和岁家在百灶的那位大人照拂,你应当知道我不会做任何事情。”她伸手拿起令牌,重新挂到腰侧,“陛下的考量我可以理解,只是其中有谁推波助澜导致如今的结果,左大哥不必担忧。”
礼部与司岁台难得的和解,对于师父他们来说也是好事。
——你又是如何知道宗师会愿意让你成为这一走向的代价!叶问心,谋算运筹一事在玉门的确无人能比你更了解,但是并非所有的方法都适合用来解决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时比原先疲惫些许:宗师不在乎,他们一家子都不在乎人类推演出来的最终的结局。
生存还是毁灭,对于古老的巨兽和如今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来说都不那么重要。
“所以我到现在还没见过重岳。”叶问心动作轻巧地站起身往门外走,然后她就看见立在门口的玉门宗师,身后站着同样冷着脸的友人和根本没有多少歉意的宁辞秋。
左宣辽从她的身后慢慢走来,告诉她,你现在见到了。
礼部的人抵达玉门已经过了挺久,在这期间,作为婚礼女主人公的叶问心嘱咐一同前来的宁辞秋,说除了平崇侯之外谁都不见。于是礼部左侍郎问她同样年轻的上司,要是左宣辽来了,也一并闭门谢客吗?对此,她笑着点头,告诉对方:就算宗师来了,也不见。
“叶尚书就是这样说的呀,左公子。”宁辞秋对上门来的斐迪亚少年这样说。受父亲与师长所托来探查情况的左乐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刚刚成为司岁台秉烛人没多久,就从叶问心那里得知她将要回到玉门结婚的消息。借着假期紧赶慢赶,到家反而比一路上顺带处理工作的新娘要更快一些,他那时还记得自己脸上带着喜悦,跑回平崇侯府,见到的却是几位长辈凝重的神色。
其中眉头皱得最紧的是教授他轻功的宗师。重岳身边空出来一大片没人坐,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因为他的尾巴在身侧来回扫动,如果靠得稍微近一些恐怕会被狠狠抽上一下。看见左乐终于到家,左宣辽叹一口气,叫儿子等礼部的人抵达玉门就立即前去拜访。“你叶姐姐应该不至于连你也不见。”他一边这样说,一边看向重岳,“婚礼需要用到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宗师。”
玉门城的其他人倒是挺高兴你结婚的,重岳,即便你结婚的对象是你的弟子。女侠说她来平崇侯府的一路上已经听到不少百姓说要随份子钱,整座移动城市似乎都将真龙的赐婚当做是大喜事,只有这间小小院落里的人明白这根本就称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在孟铁衣和女侠看来,这是朝廷在试图用法理来牵绊宗师的脚步,要他永远永远地留在玉门,或是前往百灶。
“宗师也要结婚了吗?”少年尚未察觉到长辈们的未尽之语,只是单纯地为两桩同时发生的姻缘感到欢喜,直到他听父亲点明其中的关联,年轻的秉烛人才迟迟地发现圣旨上给礼部尚书叶问心选定的丈夫是宗师重岳。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发觉院中站着对岁兽代理人一事几乎一无所知的女侠和孟铁衣,便将满腹的疑问暂时咽了下去。
待到两人离开,院中仅剩父子二人与玉门宗师,少年才问出在刚才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为什么朝廷会让岁兽代理人与人类结婚呢?
叶问心和泰拉现有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的种族依照如今的历史能够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炎国尚未成立,天灾不曾袭击过这个世界,她是特殊的,对于大炎来说如此,对重岳本人亦是如此。在二十年前,独自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武者从勾吴的粉墙黛瓦与小桥流水之间带回一个孩子,幺妹说,这小丫头是突然出现在她隐居的画里的。
我不擅长带孩子,你把她带走吧。
手中执笔的少女用尾巴圈起孩子的腰部,稳稳当当地放到长兄怀里。那时候还叫作“朔”的岁片抱着女孩,问妹妹:夕,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问心。”
怀里的孩子回答。
距离那个时候竟然已经过去这么长久了——重岳低下头,面前站着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姑娘,原本要讲的话哽在那里。左宣辽与叶问心两人在屋内交谈的声音并不大,其他人又刻意避开朝廷的要事,顶多只是隐约听见几个零星词语,作为岁兽其中一块碎片的重岳倒是将所有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就像左宣辽说的那样,朝廷使用这种方式让岁兽更倾向人类的确是个好主意,但是变数太多,实在算不上一步好棋。
为了让自己与对方站在同一阵营,执棋落子的另一位棋手未必不会对叶问心做点什么。那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即便当真没有半点男女私情,倘若故人因诡计死在面前,重岳的确不清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拥有的已经足够少了。
当天夜里,礼部尚书没有回到平崇侯备下的歇脚处,她跟宁辞秋打了声招呼便换下官服回到前往百灶为官前一直居住的院落。叩响院门,脚步声由远及近,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少年,自称是宗师的录武官。
“姑娘是有什么事情吗?”他上下打量着长发用一枝银簪在脑后绾成髻的女人,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人这个点找来宗师家中。
“重岳不在?”叶问心一边说,一边用巧劲化开阻拦前进的录武官打出的一招一式。没走几步,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姑娘提着剑站在她面前:您要是找师父,大可以叫仇白去通报一声。
“——师姐,或者说,师娘。”
叶问心平静地回望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师弟和师妹,最终叹了一口气。
“逗起来没左乐有意思。”
“左公子已经不小了,又在司岁台任职秉烛人,别看他年轻,你们礼部论武力也难以胜他一筹。”重岳从院中走出,让录武官少年与仇白先回去休息。叶问心轻笑一声,说,你说话倒还是这么有趣,开头说左公子已经不小了,转头又讲他还年轻。
跟着重岳进屋,听见他落了锁,叶问心原本还停留在一幅挂画上的目光落到走近了的男人身上。
“你还是没什么变化。”她伸手抚摸重岳的面颊,左看右看半天之后憋出来这么一句话。没变化也好,至少能够证明她的时间是不曾流动的,而在这世上还有其他在这方面的同类。
重岳想说她看起来也和五年前离开玉门时一样,但又陷入一阵犹疑,叶问心的外表依然如此,在一些细节处却又显出变化。他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倘若是在朝廷做官,这变化自然是好的。
似是而非,迂回且隐晦,以至于让重岳开始思考,他最喜爱的弟子是否从一开始就这副模样。还是说,到朝廷那种地方担任官员的人到最后都会一句话拐上**个弯,让他每一次都品出不同的意味。他借着这个距离伸手揽住对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闷闷的声音传进女人耳中:
“练功有些怠惰,问心。”
“平日里能早些把公务处理完就已经很好了,要不是有宁侍郎协助,恐怕入睡都得等到第二天。”
“今晚什么时候走?”
“你想要我什么时候走呢,重岳?”
这是一个好问题。
摆在桌面上的钟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城内的灯光也一盏一盏地熄灭,直到叶问心借着窗户看见录武官与仇白的房间也变得漆黑一片。她的手指缠绕着重岳散开的发辫,卷上脚踝的尾巴末端冰凉的短剑从裙摆底下贴着小腿。
“你想要我什么时候离开呢。”她再一次问道。
这话问得实在巧妙,以至于重岳不知道她想要听见什么答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才算不唐突。最好的办法似乎仍旧是保持宗师可贵的沉默,然后就和过去一样,把选择的权力交到对方手上。他依然埋着头,嘴唇贴上颈侧的皮肤,脉搏的鼓动让他再一次意识到两人本质上的不同。
活着的,脆弱的人啊……
“就算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把尾巴松开吧,师父。”
她的声音轻巧,轻巧的同时又含着笑意。重岳有些拿不准叶问心的情绪,在暗叹姑娘家的心绪果真如六月的天色一样善变的同时稍有心虚地收回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