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贯不换 第1章 前尘

正值十二月寒冬，大雪纷飞。

阴霾笼罩苍穹，地面、屋檐、树木皆覆盖厚厚一层银霜。狂风呼啸而过，卷起皑皑雪雾，扑在脸颊上刺痛又迷眼。

路上的行人将手攥成一团，放在嘴边呵了口暖气，裹紧了身上的袄子，脚步汲汲。

几辆装潢高雅华贵的马车越过街道、市集，出了城门口，在繁茂雪林中放慢了速度，缓缓而行。

少女半睁着双眸，黯然无神。

她面色苍白，疲弱地倚靠在马车内侧，秀美的娥眉紧紧蹙着，气息若有若无。搭在小腹上的双手也是枯瘦如柴、骨节分明。

秋妙菱抓着**的帕子掩住口鼻，咳声连连，每一下都如撕心裂肺般。

她全身颤栗，不由得泛出滴清泪划过面庞顺延到帕中，此时竟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终了，呕出一小摊殷红的血。

“长庚哥哥真不知羞，若是让姐姐听到了，心里该不好受了。”

同行的另一辆马车内，猝然响起美娇娘娇滴滴的嗔怨声，拔高的嗓音生怕旁人听不到似的。

而她身畔的男人喘息凌乱行为狂放，动静也不堪入耳。不管那一群下人还在外头抻着耳朵、脖子偷听偷瞧，只顾缠绵悱恻。

待半刻，才听到那男人说：

“有什么的。”

江雁儿媚眼如丝却故作矜持，佯装生气轻轻锤了下他的胸口，“人家家底丰厚，怎是奴能比的？”

“我的傻姑娘，她冷漠无趣，哪有你娇美可人。”

陆长庚边说边把她拽入怀中轻咬耳垂，又将其推置坐板，上下其手。

衣物随着两人的调笑声慢慢散落在车厢内的各处，欢好时怪异刺鼻的味道开始漫溢，那美娇娘的话音更是语不成句。

秋妙菱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目光清冷，沾着血丝的唇角扯出自嘲的笑。

本就天生怪病、药石无医，油尽灯枯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如今，落得被自己花心的夫婿，和不知从哪来的妾侍如踩在脚底般羞辱的下场。

纵使生气，也是麻木更多。

“吁——”

赶马的侍从忽地拽紧缰绳，将马停下，回头报道：“爷，前面被石块和木干子挡了道，过不去啊。”

陆长庚正提着兴致与可人儿卿卿我我，一时间被打断心中自是不耐。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略显几分烦躁， “叫人搬开就是了。”

瘦弱的小厮垂着身子，回了声：“哎。”

随后叫来一群下人，几人合力将巨木扛到肩上。

可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将巨大的枯木撼动，愣是将脸憋得通红。

他们怨声苦叫道：“爷，搬不开啊！”

“啧，你们这一个个！都是吃白饭的吗！”

陆长庚起身，揣着满腔怒火急急掀开幕帘查看。

只是稍稍露了头，就听耳畔嗖嗖嗖几声。

几支箭羽飞快射到马车之上，速度快得闪出虚影。

有一支就在他眼前，险些射中了脑袋。

吓得他瞬时瞪大了眼，竟自往后撤了撤。

惊魂未定间，便听到四面八方传来起哄声与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老二，你越来越缺德了，万一吓得人家小兄弟再也抬不起头了怎么办？”

“谁让他光天化日之下跟个小娘们儿亲亲我我，听得老子心这个痒痒啊！”

“我说小兄弟，不如你把怀里的小娘子送出来，让我们也乐呵乐呵吧！”

陆长庚敛声屏息，久久不敢妄动。

方才还乐得自在的江雁儿，此刻好似凝滞住一般。再回过神来，狼狈地抓起肆意散开的衣裳胡乱穿在身上。

两人抬起眼来，探头四处观望。

可这白茫茫一片，哪里见得一人？

顷刻间便慌了。

陆长庚怯怯发声问道：“敢问何方好汉？可否让行？金银财宝愿悉数奉上。”

“小兄弟，你这话太过天真，就凭你带的十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和女人，我抢了你，金银财宝不照样都是我的？”

陆长庚闻言色变，迅即命令马夫调头逃跑。

又听，嗖嗖嗖几声。

几匹正奔跑的马儿发出歇斯底里的嘶鸣声，直倒在雪地中，爬不起身。连带着车身也顺势栽下，“嗙嗙”撞到树上，一径损碎。

“弟兄们！冲！”

一声号令，浩浩荡荡的几队雄士露了面，将侧倒的马车围了起来。

他们各个身形如山眉目粗狂，穿着眼生的甲胄，额上系得是焦黄的头巾，手中提着半个个头的宽刀，气势汹汹。

“都给我出来！抱着头不许动！不然把你们扒光，扔去山里喂虎！”

领头的那人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眼睛里闪着凶光。

他掀开车帘，捉住江雁儿的手腕将她扯了出来，扑通扔在雪地上。接着擒住她满是惊慌的脸蛋，左左右右好好地琢磨了一番后，意味深长地开了口：“长得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儿。”

围过来的士兵们也都看直了眼，又是张牙舞爪，又是猖獗大笑，有的还吹起了口哨。

那头目则是仰天而笑，当机立断将她扛上了肩，便要走进茂密的灌木丛中。

江雁儿失声尖叫，双脚在空中反复踢蹬，捏紧了拳头狠狠砸在那人的脊梁上，却是无用功。

这种力道落在背上，不痛也不痒。

她惊恐的望着马车内，慌忙道：“长庚哥哥！救我！长庚哥哥！”

陆长庚听到那美娇娘的喊叫，二话不说便冲了出来，但又立马被人掼在地上。

即便如此，他也怒道：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我是谁！竟敢动我陆长庚的女人！”

江雁儿挣脱不开，见那不争气的陆长庚也是任刀俎宰割的鱼肉，张开嘴咬下那头目的脖子，死死不肯松口。

那头目失了方向，狠狠将她甩在地上，捂着血淋淋的脖子愣了神，反应过后，咒骂了一声：

“他娘的。”

那头目咬着牙，眼中的怒火似是要将这不识好歹的娘儿们四分五裂，拎起长刀，对着她胸口噗嗤就是一刀，鲜血四溅开来。

然后，又是一刀、一刀，接一刀，直到解恨为止。

温热的血将积雪融化得坑坑洼洼，那一双美目中的光逐渐溃散，身躯随着流出的鲜红色液体一下一下地抽搐。

陆长庚怔住了。

刚才还在自个怀里撒娇的美娇娘，而今竟躺在了血泊中。

他不屈不饶的气势瞬间殆尽，闭紧了发颤的双唇，不敢再叫嚣。

那头目一只大脚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肩上，表情凶悍狰狞，眼神仿佛在看虫蚁一般，手上握着的长刀在为随时砍下他的脑袋而准备着。

“小子，你今天算是载爷爷手里边儿了。”

他命人呈上沾满了乌黑血渍的灰布袋，将里面的东西拎了出来。大手一挥将那东西一扔，那东西咕噜噜转了滚几个圈，落在了陆长庚的面前。

这是一颗斩下多时的头颅，容貌早已面目全非：

两个血窟窿似的眼眶，嘴巴没有任何的皮肉，只剩血粼粼的牙齿和骨骼暴露在空气中，耳朵上几乎全是凝固的血痂，木讷的睁着双目瞪着前方。

那头目又将怀里的物什掏了出来，扔在这颗骇人的头颅旁。

细细一看，这是块令牌，上面显明明刻着“秋”字。

这是他岳父的头颅。

“这……这……”

陆长庚吓得失了魂魄，大气不敢出。

难道，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丈人又得罪了哪个权贵？

陆长庚颤抖着身子，对着那头目‘砰、砰、砰’叩了好几个响头，恨不能把头骨磕碎。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这不关在下的事，愿官爷大人有大量，饶在下一命！”

想着赶快撇清干系，便将秋妙菱指了出来：“她，她是秋家的二女儿，官爷若有什么仇，找她便是，与在下一点干系都没有！”

秋妙菱拖着病怏怏的身体，踉跄冲出人群，气喘吁吁伏身跪坐在雪地中，看清楚这颗头颅的容貌后，瞬间睁大了双眼，“父、父亲？”

她伸出颤抖的手捂住嘴巴，可却失了声般发不出任何动静。

那头目一听，昂首阔步走了过去，将刀横在秋妙菱细白的脖颈上，娇嫩的肌肤当即被划出一道血淋淋的长口。

“你便是那秋家之女？”

秋妙菱不说话，长睫微微颤动，闭上了眼，几滴泪默默流下。

她这一生，过得像个笑话。

长姐在订婚时被奸人谋害。

她为了家族名誉，只好替代长姐嫁给了陆长庚这个不成事的风流浪子。

那陆长庚是个混账东西，日夜与妾侍承欢，荒废学业，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靠着秋家的嫁妆过活。

对待她又像个物件般，玩腻了冷落，然后扔在别处再也不过问。

秋妙菱也死了心，任府里的妾室们算计她、陷害她，甘做待宰的羔羊，被所谓的命运所屠戮。

现在会走到这一步，她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太窝囊。

“老子问你话呢！”

那头目不耐烦，直接揪住秋妙菱的前襟，看清她容貌后，凶恶的眼光谈了下去，回头瞪了陆长庚一眼，“这小子艳福不浅啊。”

陆长庚悻悻应和道：“只要官爷饶命，怎么对她都行！这是内人的荣幸！”

“小娘子，你也听到了，若你哄得大爷我高兴，就放过你与你的窝囊夫婿，怎样？”

他色心大起，用刀尖划破她的衣带，以此作为玩弄。

秋妙菱偏过头去，狠劲咬着下唇。

如今，横遭祸事家破人亡，剩下自己也不愿苟活于世了。

她缓了口气，再睁眼，目光中满是决绝。

趁那头目不注意，噗嗤一声撞在刀口之下。

沉闷的痛感猛然在胸口炸开，积压的怨悔与不甘也爆发开来，即是凄然也是怨尤。

“他娘的！”

那头目啐了一口，将刀拔出，鲜红的血液瞬间从心窝处喷涌而出。

秋妙菱全身不住的发抖，疲软的瘫倒在地，双眼里擒着泪笑了，面颊溅上了血渍。

那泪水充盈的模糊视线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恍若神祇。

一身玄衣的男子，正骑着骏马奔赶而来。

那人好像是…靳昭。

是秋妙菱情窦初开时的意中人。

自她糊里糊涂嫁给了陆长庚之后，本来是死了心的。

礼数告诉她，她不该喜欢上那人，可心中的情丝剪不断理还乱。

于是，便将悸动的心绪埋藏在心底。

每一次与他相见相处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心其实滴血般疼痛。想触碰，不敢触碰。

而靳昭，是个冷情之人。

若是让他知晓了她对他这般不堪的情感，定是会讨厌她的。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心头没来由的苦涩。

往常连个正眼都不曾瞧过她的心上人，正关切的看着她。

是幻觉么，还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呢？

他纵身下马紧紧抱住了全身冰冷的她，静默了许久，才怒道：

“杀了！一个不留！”

身后跟随着的侍卫们听令，拔刀相峙。

那群雄士自以为盛气凌人，起初还拼了几下，后来发觉没了胜算，便开始四散窜逃，又皆被锋利的刀刃砍杀。

霎时间，皑皑白雪被飞溅的血液侵蚀，覆盖了满地的血色。

秋妙菱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死死拽住了靳昭的衣襟，不舍的望着他的眉眼，颤动的嘴唇徐徐开口道：“对不起……”

她不该软弱，不该顺应天意，更不该随遇而安，妄图这样就能息事宁人，以为可以平安度过一生。

当下的忏悔，或许是她以不正当的身份，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而道歉。

靳昭瞳孔猛地一紧，呆楞在原地。

她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愫。

“我带你去找郎中。”

靳昭匆忙将她抱起，还未走几步，一口污血就从她的嘴里涌出，惊得他顿住了脚步，稍后又将她稳稳放下。

“振作些！”

秋妙菱眼里的泪珠一滴滴滚落，用了尽最后的力气开口说道：“对……对不起……”

倘若有来世……她定不要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爱恋着他，惹他厌烦。

倘若有来世……她定不要活成这般窝囊模样。

倘若有来世……倘若有来世……

秋妙菱的意识慢慢抽离，眼皮愈加沉重。终究是闭上了，再也没睁开。

阴霾映在靳昭那棱角分明的面庞，见她没了生机，说不出话来，只默默收紧了双臂，眼底也是一片晦暗。

陆长庚被侍卫们救出，看到自己并不怎么待见的庶弟正抱着自己的妻，心头生出几分不快。

他虽不怎么喜爱秋妙菱，但好歹也是他的东西，被人惦念着当然不好受。

“为何受伤得会是她？”

陆长庚面对靳昭的责问，攥紧了拳头暗暗怄气。

他还未谴责这个道貌岸然，且和自家妻子酱酱酿酿的人，却反过来被他质问了。

陆长庚心中纵然不快，面上也不敢表露出不满。

靳昭静默不言，抱着那毫无生气的身体上了马，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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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原是叛乱。

逆贼挟持天子以令诸侯，稍有不慎，便是葬送全家性命。

而秋家满门忠烈，皆死于非命。

靳昭协同臣子、亲王杀进皇城，拿下逆王，扶持新王储登基。

一番波折后，终得风平浪静。

清明时节，靳昭伫立在碑前，缄口无言。

他还是未读懂，秋妙菱临死前望着他时，眼里那复杂的情愫是何物，也未懂那时自己内心的悸动，又是何物。

罢了，罢了。

人已经去了，再惦念这些又有何意义？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

靳昭驻足了半响，才缓缓离去，身影寂寥。

余五十年后，终是一人未娶，孤独终老。

而秋妙菱死后的一缕魂魄留守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已然哭得是泣不成声，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走入那黄泉中。

地府、平原、彼岸花海。马上就要迈上那座奈何桥，却又被鬼差遣了回来……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取自张谓的郡男亭子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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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