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琪发出消息的时候,是在一场大梦初醒,睡眼朦胧的关口。梦里他跌进了一个巨大的深渊,双手在空中慌乱挥舞着却什么也没抓到。醒来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望着枕边人,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地球的另一端,林凡正坐在海边栈道上和朋友们等待落日。佛罗里达南部湿热的海风吹过来,让人感觉不到这是在圣诞节,倒像是晚风惬意的盛夏。太阳拖着巨大的身躯缓缓地向海平面靠近,映照出漫天粉色霞光。海面上依然有人在趁着涨潮的时机冲浪,从岸边延伸至日落处的广袤海域里,微小的人影起起伏伏。海鸥时不时从海天相接处飞过,叫声在风中飘荡良久。林凡抬手看了一眼手机,旋即又放下了。落日照着他的脸有些发烫,他转过头,身后的沙滩上一排椰树在地面投下巨大的影子。一阵欢呼裹挟着海浪声传入了林凡的耳朵,他仔细看了看,海风椰影里有人单膝跪地,正在家人的簇拥下对心仪的姑娘求婚。他望着有点发了呆,直到朋友拍他肩膀,告诉他落日已经接近海面了,他才回过神来。
“凡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到底,赶不上婚礼我可跟你急!”是陆琪的消息,林凡印象中的陆琪不像是会六点多起床的样子。年假是一周前放的,陆琪趁机会就回国准备婚礼了,林凡虽然答应他会回去的,但他还没有准备好去见什么人,于是一直还没定机票。出国之后,两人不在同一个学校,专业不同生活圈子也渐行渐远,确实少了很多话题。他们好像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或者是觉得相隔太远太久没什么可聊的。林凡有了新认识的朋友们,偶尔聚餐去周边逛逛,或者组队刷题面试为工作准备。等真的工作了,林凡一门心思扑在了赚钱上,休假的时候他也只是开车去海边吹吹风,很少和陆琪聊天。太阳还有三分之一挂在海平面,林凡起身对朋友说完“我去那边走走”就径自走向沙滩上的长椅,随手拨通了陆琪的电话。
“陆琪,我就不回去了吧,等你俩再过来,反正还要再办个小聚会的。”林凡连“喂”都没说,直接切入主题。陆琪显然是没有想到林凡会打电话过来,他发完消息直接躺下睡回笼觉了。这会儿接起电话还有点睡眼惺忪。
“凡哥,你可想起小弟了。你瞧你这话说的,好像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我是说真的,我不想见太多人。我跟林珏打过招呼了。”林凡语气十分淡定。
“珏珏要是能说动你,我还跟你掰扯什么。早知道你耍赖,上周就应该直接把你架回来。”
“你别给我压力,合着我不回来你这个婚就不结了?”
“别扯淡了,你定个日子吧,放心,你那些烂桃花我不会请的,认识我也不请。绝对让你清清爽爽进我家的门。”
“去你的吧,你最后还不是依着林珏在我家先办婚礼,是你进我家的门。”
“好了好了,等我睡醒了赶紧把你的日程表发给我,我好看着时间给你订机票。”
林凡轻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坚持也没什么意思,就算见到了谁又怎么样呢,便说道:“半个小时后给你回复。”他快速地查看了公司的项目计划表和自己剩余的年假,还好,下周刚好要陪组长去纽约出差,顺便从那边回国也可以。陆琪在客厅打个盹儿的工夫,就看到了林凡的消息。放下手机走回卧室钻进被窝,侧身看着熟睡的未婚妻,他心里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便又沉沉睡去。
五天后,林凡站在肯尼迪机场巨大的玻璃幕墙前,望着陆续起飞的航班不知所措。震耳的轰鸣声从右耳滑到左耳,又从左耳滑到右耳,来来回回,有些恍惚。午间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光影里看得清人流搅起的灰尘扩散开来。机场人满为患,他有点傻眼了。望着绵延不绝的值机队伍和不远处人潮涌动的安检队伍,林凡心里开始忐忑起来,不断用手机记着时间,估算还要多久才能到他。他仔细核对了很多遍,结果都表示自己不可能赶上飞机了。听到广播里滚动播放的语音提示他乘坐的航班即将起飞,林凡望着前面还有大概二十个人的队伍,仅存的侥幸也没有了。他木然地在队伍中挪动着,眼看着时间迫近却也无可奈何。他试图跟工作人员解释能否插队,得到的回复是所有人都很着急,他没有选择,只能按规定排队。
陆琪躺在床上,林珏在客厅熟悉婚庆公司安排的流程,准备明天把租的婚纱带回家。两人虽然博士还没有毕业,但是家里早就在汉州市区新买了套婚房,就在科大对面。九十多平的房子现在贴满了大红的喜字,倒显得和素雅的家装格格不入。时间过了十点五十,林凡说好登机之后会给陆琪发消息,可是陆琪到现在也没有收到。他想着这会儿林凡的手机应该还没关闭,于是拨通了他很少使用的视频电话。
“凡哥,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林凡皱了皱眉头,眼神飘忽不定的,话还没说出口陆琪就猜到大概的结果了。
“你怎么好像还坐在机场,航班延误了吗?”前后两句话,陆琪的表情瞬间黯淡了许多。他非常不愿意做误机的猜想。林凡也看到了这突变的黯淡,只好硬着头皮说:“嗯是,人太多没赶上。”陆琪的眼皮垂了下去,两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下一班1号才有。”
“下一班什么时候?”
沉默之后十秒钟,两人几乎同时说到。又是一阵沉默。
“陆琪,我看我还是不回去了吧,到时候你让我爸直播给我看,是一样的。”林凡先开了口。他知道一切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就想尽量让陆琪往好的方面想。换到以前,固执的陆琪是一定会强求林凡答应他的要求的,可是现在,陆琪也无可奈何。装着笑努力回到他一惯的戏谑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都什么年代了,云结婚都是可以的。”挂断电话,陆琪挤出的笑脸瞬间塌了下来。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淡定地去到客厅跟林珏说了这事,顺便给林渊发了一封消息。
林凡并没有回公司。他在52街定了一间酒店,准备干脆在纽约玩两天。在酒店补了一觉,叫了一份外卖,吃完天色已然暗了。林凡带着相机从酒店出来,向南走不多远,就到了时报广场。地面还有未扫的积雪,在晚风中被吹起白色的雪沫。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赛博朋克般的各色广告牌充斥着林凡的视网膜,整个世界喧嚣而落寞。看着这些,林凡想的是,陆琪昨晚有没有睡好。第二天,林凡在哈德逊河的轮渡上遥望着远处的自由女神像,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脑子里却想起了他和林珏、陆琪在中华门坐轮渡时,吐槽黄鹤楼太矮的事情。林凡看着手中的自由女神小挂坠,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回去一趟。
飞机到天河机场的时候,已经是1月2号的夜里。晚上入关速度非常之快,下了飞机不到二十分钟林凡就走到了出口。人不多,林凡远远地就看见林渊带着林珏和陆琪站在隔栏外招手。他整理了下自己的红色围巾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冷冽又沉闷,熟悉的味道。
林凡走上前去,刚想问一声“爸你等多久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陆琪一把抱住了。林凡被卡得喘不过气,手里的颈枕都掉在了地上。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不知道是不是刚下飞机的幻听,他居然听到陆琪在哭。
“操,我真以为你他妈不回来了。”陆琪还是没有松手。
“哎哎哎,爸在这儿呢,瞎说什么东西。手撒开,我快被你勒死了。”说着林凡伸出手想把陆琪撑开,又侧过头对林渊笑道:“爸,我不是说先不要告诉陆琪,你一个人来就好了嘛,别搅了他的洞房花烛。”
林渊还没答话,林珏上前一步扶住陆琪的肩。
“嗨,你是不知道今天中午婚礼现场有多乱。刚开始还好好的,奉茶、祝词、宣誓,他还像个正常人似的。谁知道一轮酒敬下来就说胡话了。不管男的女的,见个人就攀上去说‘林凡,你不够意思,这杯酒你必须得喝’,一边说还一边哭,谁劝都没用。最后多亏陈毓卿他们几个把陆琪架到酒店房间,骗他说你在路上了,才把他哄睡着。”
林珏说着把陆琪扶到自己怀里。
林渊这时说话了:“我吃完晚饭准备来机场,刚要开车,就被陆琪拦住了,问我是不是去接你,你是不是回来了,我也没办法,只能告诉他,不然还指不定他又耍什么酒疯。”说完略带怪罪地看了陆琪一眼。
“我,我,我,没有,你们,不要,不要添油加醋。”陆琪抽泣着抬了一下手说道。林珏看着被逗笑了,林渊却摇头叹了一声气。林凡没有想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看着林珏怀里的陆琪,突然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心里又感觉有点滑稽,毕竟陆琪哭起来真的蛮丑的。想到这里,林凡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又怕林渊和林珏发现,就兀自抬头望了一眼天顶,呼了一口气说,走吧。
上了车,林珏把陆琪交到林凡手里便自己坐到了副驾驶。
“酒鬼太重了,来的时候我肩膀都酸死了,现在回去,靠你了,哥。”
陆琪可能真的喝多了,又奔波了这么远,抱着林凡的左手,靠着肩,昏昏地睡去了。林珏从后视镜看着陆琪的囧样,心里感叹着,都多大人了,还是一哭二闹的伎俩。
坐了一天的飞机,林凡也累了,他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呼啸而过的路灯,橙色的灯光透进来又远离,车窗就像是一片片胶卷似的,在变换的光影中播放过去许多年里发生的故事。不知不觉,他的眼睛也撑不住了,在汉州凉意四散的夜里,林凡也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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