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啊……”江榆眯着眼,对着日光打量手里的扳指,“还镶了犀角翡翠,贵人果然好眼光。”
“……”,方砚翻了个白眼,崩溃道:“祖宗,干点正事吧,等这事儿过去我送你个更贵的行吧!”
“方少卿大方,”江榆闻言笑道,“正事啊,好说,来的时候听你那小厮说你昨儿个接了个好笑的案子?”
“是啊,一个月里我带着小厮……官差找回三只狸猫四只狗无数只鸡雏,被隔街的老大妈送了两筐鸡蛋表达感谢,现在又接了个找菜谱的——大案子。”方砚嘲讽道。
少爷悲从中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接着说:“光宗耀祖——多出息啊。”
江榆:“……”
听着是怪出息的。
他无言片刻,地拍了拍方砚肩膀,道:“行了,先别忙着光宗耀祖了,到了。”
北城门附近十分繁华,各路瓦舍勾栏、青楼赌坊云集于此,是皇城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而商旅往来,各方势力交织,同样亦是皇城数一数二的毒瘤。
此地多是小巷,纵横交错,只有城楼底下一片算是为数不多的平坦地方。
那具疑似北荣使者的尸首就发现在这处平坦地方上。
平日里百姓出城多经由南门,何况此地刚发现尸首不久,往来百姓更是少得可怜,二人绕着北城楼兜了几圈,除了看到巡逻兵士在尽忠职守地兜圈,一无所获。
江榆跟着溜了半天,琢磨出了点不对味来。
外朝使者被杀,想来是为了挑起祸端。
可为什么尸体会在这里?
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能有多大影响,为什么不干脆把人丢在乱市呢?
京都繁盛,等到早上出摊的小贩揉着眼撞上具无头尸,那动静可要比现在大得很。
他心下一动,拉住了到处乱转的方砚,道:“算了吧,我看这地方清清白白,比你我二人的脸都干净,不如方少爷做东,先用个膳再慢慢想。”
“也行,上哪吃?”少爷蔫头耷脑。
江榆抬了抬下巴。
北城楼往南不远便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名叫醉红馆。
年头开春时醉红馆兴办了一场云集各路权贵的赏花宴,以公子们投出的绢花数量选出了新一届花魁,几个月以来想要目睹新花魁芳容的人几乎踏破了醉红馆的门槛,作为皇城有名的纨绔,方砚自然也凑了这个热闹,然而不少文人骚客一掷千金,最终却灰头土脸地出了门。
“说起这事我就来气,”方砚愤愤道,“那老鸨非要说贵人不可冒犯,我连皎皎姑娘的面都没见着——青楼欢场,向来价高者得,什么不可冒犯,我方砚是那些个没钱的穷酸吗?!”
江榆敷衍道:“哎,消个气——当然不是,方公子大度极了。”
“气煞我也,什么贵人,全京城的公子爷我都认识,谁也没见到过这位劳什子‘贵人’……不过倒是你,”方砚话音一转,叹道,“先前我多少次请你你都不来,怎么今天来兴致了。”
宁远兄平日里看着多规矩。
江榆笑道:“食色性也,我又不是圣人,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倒也是,你见过的想来也就只有宫宴上那些无趣的官家小姐,一个个看着比庙里的佛像还端庄,有什么意思。”方砚撇撇嘴。
少爷豪气地一挥手:“今儿个爷带你见见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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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京都最有排面的大青楼,醉红馆笙歌十里是常有的事。
然而二人此时走进醉红馆,却只见满庭的狼狈。
几个伙计蹲在墙角,额上还渗着血。姑娘们停了乐舞,畏畏缩缩地挤在木廊后。
老鸨一手扶着散乱的发髻,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鼻青脸肿地朝方砚赔笑:“公子见笑了,今儿个还是找香云姑娘?”
“你这怎么回事?”方砚皱眉。
“下人们不懂事,手脚不利索摔坏了东西罢了,”老鸨转过头,朝几个伙计斥骂道,“没眼神头的贱东西,还不快滚去收拾了,让客人笑话!”
伙计哆哆嗦嗦地应了声。
“你……”
“妈妈!妈妈!”方砚一个“你”字没吐全,又见二楼雅间里头冲出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狼狈喊道:“殿……公子又不好了!!!”
老鸨面色转青,脸上的五官跟着抖动了一下。
她抖了半晌,却见一直纤长白净的手伸了出来,伴随着雅间里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
一道羸弱的身影闪了出来,那姑娘面上带着白纱,却也看得出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一手捉回了乱叫的婢女,平静地冲老鸨点了点头:“下人们大惊小怪罢了,是我不小心摔了东西,惹得贵人不快,妈妈勿要忧心。”
这话着实敷衍得很,然而老鸨却仿若得了神谕,忙不迭点点头,又喝到:“底下快些收拾妥当了,去将香云姑娘叫来!”
江榆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幽魂一样不带半点烟火气的姑娘又闪进了内间,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方砚“嘶”地一声,叫道:“这难道就是新选出的花魁皎皎姑娘?”
“公子好眼力,”老鸨赔笑,“正是皎皎。”
“那这么说,里头发疯的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贵客?”江榆问。
老鸨:“姑娘不懂事罢了。”
几个嬉笑的姑娘带着唉声叹气的方砚和笑眯眯的江榆找了个雅间,贴心地斟满了酒,嗔道:“方公子此次都找香云姐姐作陪,羡煞奴家了呢。”
方公子摆摆手,张嘴咬了递到嘴边的葡萄,敷衍道:“哪里话,你们都漂亮得很——皎皎姑娘还是见不着?”
“哎哟,皎皎姐姐可比我们好命多啦,”小丫头掩面作伤心状,“贵人可喜欢皎皎姐姐呢,从来不看旁的人。”
江榆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挪,避开了正要往他身上贴的姑娘:“我们方公子可大气得很,不知道是哪位贵人能抢了他的风头啊?”
“公子说笑,”他身前的姑娘花枝乱颤道,“既是贵人,奴婢们怎好胡乱言语呢。”
她又朝前贴了贴:“不聊这些个无趣的了,公子快尝尝这新上的忘忧醉。”
“哦”,江榆默不作声地想,“青楼这地方真假消息满天飞,这见不着的贵客能叫得起花魁,堵得住众人的嘴,还不是哪家公子……难不成是哪位皇子?”
没道理啊。
当今圣上尚节俭,留在皇城的皇子们忙着斗法,能甘愿冒着被人参的风险跑来此地,就图个片刻的逍遥快活?
再说若真是喜欢,何不将人接到王府,到时候大门一关,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哪个皇子这么缺心眼儿?
他嚼了口蜜饯,心里莫名其妙浮上一张戏谑的脸来,
大概是这张脸冲击力太强,江榆呛了一口,险些咳出肺来,他忙抿了几口酒,咂摸片刻,自个儿又给否了。
得了吧,他那猫嫌狗不待见的七殿下装人都装不利索,能有此等爱好反而活见鬼。
那厢方砚忙着在美人堆里快活,江榆灌了几碗酒,理顺了他那口差点咳死自己的气,实在消受不了这成堆的美色,便蹭到窗边去吹了吹风。
今夜月色大好,他透过后窗甚至能看得清巡逻的兵士。
酒气熏人,他晃了晃脑袋,却见醉红馆后的某处地方突然闪了一下。
……?
江榆一顿,眯眸看去——
“方大少卿,”半晌他慢悠悠地转回了脑袋,“陪我出去找个茅厕。”
“?”方砚不明所以,还窝在刚到不久的香云怀里,“你出门往右走——哎你拎我作甚?!”
“姑娘稍候,”江榆道,“片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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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繁华,各路达官贵族、商旅来客鱼龙混杂,纨绔子弟层出不穷,几乎每日里都能碰上几个闹事的。
而作为青楼中的佼佼者,醉红馆碰上的尤甚。
醉红馆与北城楼之间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小道,江榆方才瞧见的那处闪光正在其中,他把方砚从温柔乡里拽出来后一路摸索至此,皱了皱眉。
这处小巷地处偏僻,尽头又是一条死路,平日里少有人来,正是醉红馆里头的龟公们处理闹事之人的场所。
方砚显然对此地用途极为了解,他一脸嫌弃地捂住鼻子,往前扒拉了一下江榆,道:“这就是你要找的茅厕?可真是会挑地方。”
龟公们办事只讲效率,不讲手段,醉酒闹事的客人们又往往不太讲究。
小巷里酒臭与呕吐物的含量极高,混杂着一侧的粪便状物体,味道感人极了。
可怜江榆首当其冲地被熏了一个跟头,问道:“……劳驾,这都没人清一清吗?”
“将就一下吧我的江大人,”方砚嫌恶,“本来就没什么人管,尸体发现之后这一片客人少了许多,更没人在乎了。”
江榆赏了他一个白眼:“这儿离北城楼不远,我看墙边上好像有点东西。”
“北城楼”三字好像一把戒尺,此言一出,方砚立即正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有一处泛着异色。
此时月至中天,清光正亮,月光被醉红馆的琉璃灯反射进了小巷,拖出一条带着尾巴的浅色光束。
而光束尽头的那墙根里,秽气最为冲天的地方,黑泥之下正有一点微微发光。
“来看一眼——”方砚凑近拿木棍拨了拨,向他招了招手,“嚯,有钱的主啊。”
“废话,”江榆嗤道,“身上少于五两银子的能跑到醉红馆吗。”
“这烂地方白日里一点光不见,发现尸首又是在凌晨,想来也多亏如此,这小玩意才没被人拾走。”
二人此行是心血来潮,没有小厮侍卫跟着,方大少爷找不着使唤的人,只能苦哈哈地自个儿捏着鼻子掏了半天,他把那截随手扯下来的木棍一丢,扯了块衣料盖着手,将那枚金叶子从泥缝里囫囵捏了出来。
“……运……坊”,他艰难地辨认着那枚金叶子背后的刻印,“鸿运赌坊?”
“啊,这可不巧了。”江榆食指抵着鼻尖,慢悠悠地说道。
“早上我听人闲聊,更夫黄仲康似乎也是个赌徒,说不准也是这鸿运赌坊的常客。”
“?”方砚疑惑道,“闲聊?谁闲聊这个?放着好好的风月美人不聊去聊一个打更的老头?”
“不重要,”江榆笑道,“不如去找你的香云姑娘问问来的是北荣使者还是打更人。”
方少爷揣着那片恶臭的金叶子,像是揣了包火药,浑身不自在地跟着他往回走。
老鸨为人麻利,此时醉红馆早已收拾完了一地狼藉,笙歌曼舞又起,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不时传入夜色,随风吹满整座皇城。
江榆慢慢悠悠地踱到门口,正低着脑袋琢磨着什么,却见一双眼熟的玄色兽纹履挡在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精美的狐狸面具,琉璃灯的光洒在面具上,朱砂绘就的装饰纹路后是一双微微泛蓝的瞳孔。
那张狐狸面微微靠近,温热的鼻息落在他耳畔,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
“哟……老师今天教的是'芙蓉帐暖度**'?”
江榆:“……”
他那会儿怎么想来着,某位猫嫌狗不待见的七殿下装人都装不利索,能有此等爱好反而活见鬼。
活见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