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不好了啊大人!!”
方砚刚睁开眼,就被迅速放大的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吓了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抬手掩面,一副被非礼了的样子,哕道:“大大大大——大胆!何方妖孽竟敢惊扰本公子!还不速速退下!!”
身后伺候的小厮尴尬地摸摸鼻子,偷偷提醒道:“少爷,醒醒,这是晓事堂,有百姓告状来了。”
方砚此时尚未完全醒盹,正沉浸在“有妖孽垂涎本公子美色妄要唐突本公子”的戏本里,猛然被“晓事堂”三个字扎了一下,顿时觉得屁股抽痛起来,他眨眨眼,摸了摸鼻子,彻底醒了。
这所谓“晓事堂”,是由工部尚书方明林在半月前提出,刑部监办,近来大理寺下设在民间的一处便宜的状告所,以便省去繁复的缛节,能够更为直接高效的解决民生问题。
而这位方尚书,正是方砚的亲爹。
方砚方大少爷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此人斗鸡遛鸟样样精通,投壶赌骰从不失手,戏院青楼更是日日光顾,平均半月便能把一个教书先生气得血溅当场,搞得尚书府后院好不热闹。
此人能够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实属意外。
一个月前,皇上突然夜半胸闷吐血,御医折腾半宿却只诊出龙体虚浮之症,开了几味温补的药材将就喝着。然而瑞明帝年近花甲,诊不出病比什么病都来得可怕——太子南巡尚未归,朝中三皇子党和五皇子党吵得不可开交,谁都想一个绊子扳倒对方。御史台的老头子两头不管,不分敌我地到处弹劾,六部按兵不动,只有大理寺,刚刚空出一个少卿的位置。
谁都生怕皇帝哪天一个深睡醒不过来,这香饽饽抢不到自己手里。
于是朝堂上吵来吵去,最后谁也不服谁,这少卿的位置莫名其妙的便落在了这有名的纨绔身上,成了个挂名不管事的闲职。
对此最惶恐的当要数方尚书——他深知这不孝子有几斤几两,又生怕被卷入党派之争丢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这位“三不靠”的老好人哆嗦了半天,终于捧着芴板上奏,一竿子把亲儿子支去了民间,美其名曰——历练。
笑话,谁人不知这京都之中,小事有京兆尹处理,大事有大理寺卿顶着,再不济也还有个刑部能往上递送,民间事哪里轮得到方大公子?
方砚平白无故的捞了个吃白饭的官差,接旨的时候刚被家丁从醉红馆里抬出来,他被运进尚书府套上衣服的时候甚是惊讶,瞪大眼睛怀疑是他亲爹看不下去他胡混,拿钱买来的官职。
不成想前脚宣旨的太监刚走,后脚方尚书就抄起了家法。
方砚一蹦三尺,退到门口,对着他气得胡子发抖的老爹乱叫:“爹,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触犯刑律的啊?!怎么还买官呢你个老头子?!你也不看看你儿子我是这块料吗??”
可怜方尚书气得直哆嗦,指着方砚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整话来,最后他干脆地一挥手,“把这个逆子给我绑起来!送祠堂!”
方砚:“哎你怎么还急眼啊没意思了啊,哎哎哎别——别别别动手!!轻点轻点!!!”
方明林与夫人李氏素来恩爱,府中未曾纳过妾氏,年近半百才得了这一根长歪了的独苗,夫妇二人虽时常气地跳脚,却从未舍得对方砚下重手。
故而方砚被绑起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要面对什么——他那天挨了整整齐齐的三十大板,人是被抬着回房的。
方砚在床上趴着哀嚎了一下午,愣是没想明白这出到底是为何。直到晚上方明林揣着两瓶金疮药进了屋。
老尚书布满褶子的脸上满是惶恐,他一面往儿子身上涂药,一面费劲地往外掏着心窝子:“让你到祠堂,是叫你好好看看,我方家为官几代,虽未有什么大建树,但也都兢兢业业地为国为民,从不参与党派之争。”
方砚“嗐”了一声:“您老给我讲这,我也不懂啊,我不折腾出什么都算是尽忠报国了。”
他吊儿郎当地趴着,却没等来老爹的责骂。方尚书看了儿子两眼,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我和你娘,原想着啊,不求你加官进爵,只要你这一生康乐就够了……但是儿啊,现在你必须得懂了。”
“皇上身子日渐式微,太子尚未回朝,眼下各皇子都按捺不住了,中立的御史台和吏部把你推出来接这个锅,摆明了是在试探工部的立场。陛下念旧情,眼下三殿下的母家后面站着当年陛下的太傅,在这节骨眼上说话明显有分量不少,大理寺卿江宏知那个老狐狸,估计正算计着靠这一边。但是阿砚,你要知道,自古以来在皇储上站队的臣子就没有好下场,我承了国子监的情,给你求来这么个‘晓事堂’,是你爹最后的本事了。”
方砚听罢没心没肺地拍了拍他爹的肩:“知道了老头,不站队不结党不作死——我一定安安稳稳地去做一个漂亮的草包,放心吧爹!”
可怜方尚书苦口婆心大半夜,险些又被这不孝子的高论噎出一口血来。
第二天赶早,方砚还未来得及梳洗,便听有小厮来报,国子监来人了。
方砚纳闷:“来应酬找我爹啊,给我说做什么?”
小厮:“来人递了名帖,说是找少爷您的。”
方少爷想起昨晚他爹吐的苦水,纳闷地在他没什么货的肚子里搜刮了一番,实在没想出来自己认识国子监哪号人。
他把自己收拾了个人样出来,迎出了门。
少爷刚人模狗样地走了没两步,就在看到来人的时候飞速化身为一只大扑棱蛾子扑了上去。
“宁远——!!宁远兄你怎么来了!!果然还是你最想着兄弟我了!!!”
这位宁远兄大名江榆,是去年鼎鼎有名的新科状元。
江榆与方砚的相识算是一桩趣闻——京都最有名的酒馆名叫春风楼,楼主极有个性,每年只酿一壶的招牌“春风”,此酒绵延中见凛冽,一壶中饮尽百般滋味,向来一滴难求。
去年那一壶被江榆早早预定,为此这位新科状元在春风楼留下了他及第后的第一幅墨宝。
然而这坛春风好巧不巧也被方砚看上了,仅仅晚到一步的方公子甚是不服,叫嚷道:“你们书呆子也会饮酒?饮得出好坏否?”
这火药味十足的问话堪比羞辱,一时间众跑堂都在等着江榆发难,然而江榆只是一笑:“江某确实不比方公子,这酒不过是求来哄一个闹脾气的学生。”
方砚来劲道:“公子既都尝不出好坏,我想你那学生自是也好不哪去,这美酒若是落到不懂欣赏的人手里,岂不是一桩憾事?”
江榆拱拱手,道:“非也非也,方公子有所不知,我那学生自赫纳边陲来到京城,打小便闻着烈酒长大,又怎会识不得好坏?”
“不如这样,早听闻方公子骑艺甚佳,不如你我比试一场,若是赢了,这壶美酒在下甘愿赠出,如何?”
围观人禁不住长吁一声,心道坏了坏了,这状元郎新到京城,这遭怕是要吃亏了。
方砚显然也是乐了,他往栏杆上一椅,翘着二郎腿,“你确定?”
江榆将那取酒的帖子交还掌柜,应道:“自然,也烦请诸位做个见证,这壶春风,便算作是彩头了。”
这场略为好笑的比试定在月末,京郊的一处马庄。
彼时江榆刚刚在朝堂上听了封赏,下了朝换上了身劲装。等到方尚书终于从小厮耳朵里听到这桩事的时候,京郊的比试已经过半。
听说方尚书当时便吓得差点撅过去,生怕自己这不孝子一个不小心把新科状元郎打出个好歹。
于是乎,在马庄几百口子人的见证下,方大公子被亲爹从马背上揪着耳朵薅了下来,毫无风度地摔了个大马趴,自觉颜面扫地。
方尚书满头汗地推诿了半天,才终于挡住了江榆推脱的手,硬是按着方砚的脑袋赔礼道歉。
江榆哭笑不得,束手站在一旁看着方少爷被一众家丁押回了府。
方砚当众现了个大眼,简直没脸见人了,却不料第二日便收到了春风的取酒贴,附带一封道歉信。
方少爷得意洋洋地拆开信,心道莫不是那小书生知道了我的厉害后悔同我争抢,然而等到他一目三行地扫视完,突然出现一种突发目疾般的错觉。
——那信写了洋洋洒洒三张帛纸,上来便是道歉,却不说为何道歉,其后大概意思便是方兄啊你好不识好歹,家里长辈如此严厉竟还敢出来饮酒作乐,更别提比试,你那日可真是丢人,为了不在你爹面前笑出声来我可真是憋得太辛苦了。想来你回家也免不了一顿家法,怪可怜的,这壶酒便让给你权做安慰吧,如果你看完了很生气那么开头我已经道过歉了,保重,保重。
方砚“哐当”一声砸在了椅背上:“阿辰!阿辰!扶我起来!!快请个大夫来!!!”
小厮忍住笑:“不必了少爷,这可不是眼花,江公子还说,您若将比试进行下去,也定是要输的。”
方砚大怒,此后隔个三两日便到江府去大闹一番,然后碰上一鼻子灰悻悻而归。
不过这一来二去,二人竟逐渐打成了朋友,从此结下了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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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榆示意他看桌上,墨色的锦盒里放着一对惊堂木:“千年玄木做成的,配你这新上任的少卿,如何?”
方砚:“……”
他牙疼似地皱着腮帮子,瞪了江榆一眼:“别挖苦我了,你这人无利不起早,这次送我东西是又想让我干什么?”
江榆笑了笑:“未想好,你先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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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个哆嗦的方少卿终于把自己从椅子上摆出个人样来,拉起长腔问那浓妆艳抹的妇人:“说罢,出了何事,本官在此,定为你主持公道!”
妇人抹了抹脸,胡乱抓了一把鸡窝似的头发,哀嚎道:“禀大人,有贼人、有贼人偷了民妇家的菜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