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城西的一条胡同入口处停了下来。
到了此处,有锦衣卫的人拦着,已经没什么人能跟到这里了。
裴宣低头将她微微有些散乱的衣襟整理好,将她鬓上那支累丝金凤钗归到原位,看着那美人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似有些不舍。
这个时辰,陛下一般不会再面见臣子了,他也不例外。但刚回京,英国公府他还是要回去的,否则,明天一个不孝的大帽子就要扣上来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微顿,便见她委委屈屈地上来环住他的腰,像小猫似的贴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声音娇娇软软似含着水:“大人,不能带我回府吗?”
元姝知道这话说出来有些僭越。
她是裴大人购置下来的外宅,既然是外宅,自然有不能进府的原因在——她是下九流的贱籍,正经人家都不会纳她进府,英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即便她不了解,一听也知道是个规矩大的簪缨世族。
否则,以大人的秉性,岂会连个侍妾的名分都不肯给她?大人可不是那种惯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男子。
在裴宣身侧数月,元姝已经隐隐有些了解他在风月上的态度。他是宁缺毋滥的那一种,因而身边从来没进过人,定亲也没有,便是收了她,也并没有从此开了荤,广纳美妾。
可元姝早已习惯了他日夜陪着她,一想到他回了英国公府,往好处想也是可能三五日才会来自己这里一次,她便有些难过。
她能感觉到,大人也是在意她的,才大着胆子来求他。
裴宣喉咙滚了滚,心软得不得了,从腰间握住那只纤细漂亮得似青葱般的手,掌心贴着唇间吻了吻:“傻丫头,英国公府不是什么好去处。”
他打定了主意要将她留在身边,名分的事自然是要解决的。只是,家里的情形实在复杂,内宅长短并非他所擅长,他贸然带了她回去,只怕还会让她受伤。
他也并不想让她以侍妾的身份留在他身边,那样,太委屈了她。
洞房花烛,凤冠霞帔,这些她理当拥有的,他都会给。只是如今要想做到,要先替她翻了陆家的案子。
再等一等,他就会明媒正娶地将她带回家。到那时,她有娘家可依,有他的庇护,便不用再受任何人辖制欺凌。而如今,将她安顿在外面,反而是一种保护。
闻言,元姝眸中露出一丝失望,但她相信他这么说必有他的道理。朱门绣户,也许她现在还应付不来。
“那,大人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我?”
望着她那双满含期待的眸子,裴宣险些要败下阵,头脑发热地应承她今日就留下。好在他自制力尚算不错,很快清醒了过来,认真地想了想,道:“明日我要进宫面圣。锦衣卫卫所那头应该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最早……后日吧。”
果真是要三五日来一回了。
元姝有些伤心,心间却知道不该再这样缠着他,显得不太矜持,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道:“那大人一定要记得,后日,后日一定要来看我。”手指却无意识地勾着他领口的扣子,像在他心头挠了几爪子。
裴宣含笑叹了口气,微微颔首,额贴着额在她鼻尖蹭了蹭,一时又有些想吻她。
再这么厮磨下去,天黑之前都不知道能不能进国公府的大门了。
裴宣狠下心肠,手掌强托着她起身,拍了拍她的臀,哑声道:“去吧。”
她这才一脸不情愿地下了马车,上了早就备好的那顶青昵小轿,却是还没抬起来就开始掀帘子,做出了一步三回头的架势。
守着马车的一名锦衣卫一脸木然。
这巷子就在城西,和国公府满打满算也就隔着两盏茶的功夫,又不是天人永隔了,怎么就搞出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氛围呢?
呸呸呸,怎么能咒大人?
他不懂,可能这就是他还没娶媳妇的原因吧。
*
英国公府。
裴宣到家时,天色火红的云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门人一瞧见马车,便睁大了眼睛,一面喊了人进里面禀报,一面打开了大门让马车通行。
英国公府的大门一年到头都鲜少打开几回,可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英国公世子,这偌大国公府将来的继承人。办皇差北上归来,开一次大门也没什么。
马车到了二门上,早有几个婆子候在那儿,见到裴宣,个个嘴里都是亲热的吉祥话。
“世子爷,夫人总算将您念叨回来了。”
“是啊是啊,您不在的这些时日,夫人日日都吃不好睡不好,忧心您在外面会不会受苦……”
裴宣听到这些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上了金顶青昵轿子,闭目养神。
到了明安堂门口,他下了轿,看了一眼院门上的大匾,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英国公夫人高氏年过四十,容颜保养得却极好,外人看来,顶多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妇人。
她穿着靓蓝色凤尾团花的刻丝褙子,鬓上戴了朵红宝石的宝结,正低头喝茶,珠贝般的粉色指甲在微弱的日光下显得温婉莹润。
抬头看见裴宣,脸上立时盈上了笑意,嗔道:“都到家门口了才知道通禀母亲一声,你这孩子,可真是!”
“孩儿不孝!”裴宣垂下眼睑,对母亲行了大礼。
高氏并未阻拦,待他起来,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这趟出门,一切都还顺利吧?”
“劳母亲挂心,一切都好。”裴宣坐下来,如同在外人面前一般平静如水,“在扬州拜见了外祖母,她老人家身子骨很康健,让我给母亲带句话,好让您安心。”
高氏含笑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母亲近来身子还好吗?头疾可有再犯?”
“偶尔发作,早就习惯了,不是什么大事。”
母子俩寒暄几句,屋里一时间便静谧了下来,像是无话可说了。
高氏想了想,问道:“可进宫复命了?”
“还未。陛下这个时间,不见外臣的。”
“即便如此,也该给宫里递个信儿,免得被御史抓住了把柄攻讦你。”高氏叹了口气,叮嘱也是告诫,“如今你父亲手里只有一个闲差,这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你身上了。你虽得圣心,到底天威难测,还是要时刻警醒,不能一时骄纵犯了错,连累了这一家老小。”
裴宣默了默,低头应是。
他们这对母子,多年不和,如今看似感情好转,却是母亲担起了父亲的形象,对他寄予担起家族兴旺,护佑一家老小的希冀,倒不似寻常的母亲那般,对日常起居嘘寒问暖也就罢了。
眼看着气氛又要僵持起来,忽地有一人声在院子里响起:“二哥?是二哥回来了吗?”
裴康阔步走进来,没理会院里婆子的告诫,看到裴宣,眼里惊喜了一下:“还真是。二哥,你回来怎么不提前来个信儿,我好去迎接迎接你。”
裴宣看着自己肆意张扬的胞弟,笑了笑。
无论是什么时节看到他,这人总是笑得这么没心没肺,整日里靠着祖宗余荫,和京都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
高氏眼中闪过不悦,沉着脸道:“没个规矩,何时能学学你二哥,让家里人省省心!”嘴上絮絮念叨着,却立时招来一个丫鬟,打了水用帕子给裴康擦擦脸上出的汗。
“三弟志不在此,母亲无需责怪,以咱们家的门第,也不需要他去拼什么。有他在母亲身侧尽孝,我也更放心些。”
高氏听了没做声,裴康却嘴一咧,笑得灿烂:“娘,你看二哥都这么说了!您也别老觉得我一无是处,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那给裴康净面的丫鬟脸色却忽地一变,发现了裴康头上被头发藏起来的一道伤口:“三爷,您这伤口哪儿来的?”
裴宣蹙了蹙眉,站起身看了一眼,是一道小拇指指腹长的疤痕,看起来是新伤。
高氏走到他身侧看了看,立刻变了脸色:“你又和谁打架了?还是谁欺负你了?快说!”
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婆子到处找药,裴康被拧着胳膊仍旧不肯松口,很讲兄弟义气:“娘,这就是不小心摔着了,没谁欺负我。我哥可是锦衣卫指挥使,谁敢欺负我?”
“不小心?你下次怎么不把脑袋摔破了?”高氏语气恨铁不成钢,眼神却很是心疼,“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疼惜些自己,你二哥天天在外面行走,也不见像你这样,日日受伤……”
“母亲,我房里还有上好的金疮药,我拿来给三弟用。”裴宣在一边看着,忽地开口。
“好好好,快去吧。”高氏这才分出神应了他一句,却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
裴宣一言不发地走出明安堂,深深吐出一口气。
小厮穆瑞在后面跟着,眼神极为复杂。
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偏心,待二爷像个客人,母子俩生分客套极了。可一瞧见三爷,满腔的慈母心肠就都表露了出来,那般的吵吵闹闹,边教训边心疼,才是真正的母子吧。
他想了快十年也没想明白,为何夫人为这么偏向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反倒对家里最本事的哥儿视而不见?十指有长短,却也不是这么大的差异吧。
裴宣撩起袖子,垂眸看着近乎让自己生命垂危的一道箭伤。
他在外办差,是从来没受过伤吗?
不是吧。
是母亲从来没关心过他受没受伤吧。
就如方才那样,母亲从来只在乎他有没有为家里争光,有没有办好差事,至于他路上有没有头疼脑热,或是有没有经历过生死艰险,她都没问过。
在更久远一点的时光里,她或许连他是否聪慧,是否能担起家族重任也不在乎。
这能算是好的转变吗?裴宣暗自苦笑。
对这样的事,他为人子,是该感到委屈的。可过去的数十年里,他早就习惯了如此。然而不知缘何,今日,他却有些难过。
他脑子里忽地想起方才分别时,元姝在他怀里依赖又期待地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再过去的样子,心间柔软和酸涩裹挟成一片。
这世上,如今终于有一个人,是那般真切热烈地盼着他回家的。
或许,她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让人将我书房那瓶御赐的金疮药给三爷送去。”
穆瑞应了一声,忽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二爷,您要去哪儿?”
“备马。”
裴宣望着九宜胡同的方向,眸子里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现在想见她。
“去九宜胡同。”
穆瑞蓦地瞪圆了眼睛。二爷为陛下办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回京就夜不归宿的事迹,元姑娘……真是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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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