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的漏斗沙沙地落下,裴宣坐在上首,静默地听着徐程一桩桩禀报。
锦衣卫近日来和林家接触的外来人士查了个底朝天,其中有两件事有些异常。
其一,淮南王府的清河郡主月前抵达扬州,数日前曾陪在此养病的慎郡王妃去灵安寺上香,寺中与林伯雍的夫人江氏巧遇,受其邀请,到了林氏修建的和园修养了一段时日,现下还未离开。
“清河郡主?”裴宣眉头蹙起,“淮南王那个捧在手心里的庶女?”
“是。”
“继续说。”
其二,端王手下一位门客,叫秦焉子的,一月前来扬州办事时在林家名下的赌场输了个精光,若不是林家二爷听说他的来路放了人,早就被赌场的人砍了手脚丢去大街上乞讨了。如今,此人已经回京复命了。
“大人,依我看,咱们还是早些回京,免得这秦焉子不明不白死在哪儿了都不知道。”
他并不觉得,秦焉子这一桩事代表端王和林家交恶,一个门客而已,能有多大分量?况且事情发生的时机与陆家的事撞在一起,反而让人心生疑窦——或许,是他们两者故意划清界限……
否则,一个赌徒,平日里都不见端倪,怎么偏偏在千里之外的扬州露了馅?
“也不见得。”裴宣则有别的看法,修长的手指扣在桌面上,敲了敲,以示警醒:“……别忘了,这位清河郡主,也是常常出入宫廷,深受顾贤妃娘娘宠爱的。”
秦焉子来扬州办差必有猫腻,但不代表,他就和养在深闺的清河郡主没有干系。
顾贤妃是端王生母,若林家是为端王所用的,秦焉子来扬州,说不定也嘱托了林家照料郡主。在此情形下,江氏的包庇,那自由出入林家的婢女,都有了解释。
林家夜宴那件事,在裴宣看来,更像是女子争风吃醋的手笔,不过,清河郡主何时和舒儿有了关联,他确实不大清楚。
不过,不管什么原因,若那件事真是清河做的……
那她这次,也不用再回京了。
徐程点了点头,为自己思虑不周有些赧然,听他道:“想办法查一查,清河郡主身边有没有那种长相的丫鬟。”徐程抬头,没有错过裴宣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打了个寒颤,垂下了头。
那些官员背地里诋毁大人,将大人传成罗刹恶鬼,但他素来知道,大人行事是有章法的,不会随意构陷定罪。如今,事情还没查清楚就对宗室的郡主起了杀机……
虽然扬州的“意外”难达天听,但如此行事,还是冒险了些。一不小心,就会毁掉陛下先前对大人建立的信任。
能让大人做到这种地步,这陆二小姐,还真是个人物。
是了,他是裴宣的心腹,救下陆家的两位嫡系,也正是他一手包办的。是以,对元姝的身份,他心里很清楚。
“苏思思的来路,查了吗?”
重要的事问了清楚,裴宣表情放松了些,靠在椅背上随意地一问,抬头却见自己的心腹手下神情有些怪异。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徐程连连摇头,想起那位一颦一笑美得动人心魄的佳人,耳根微微泛红。
“……苏姑娘身世可怜,八年前的大洪水后扬州闹粮荒,她被爹娘卖给了教坊司,后来偶然被林家人发现,两处交情从来深厚,林家人就把她带走了教养了……”
“她去找过她爹娘吗?”
“找过。”徐程毫不犹豫地答,“……可惜都死了,死于怪疾。林家那些姑娘们暗地里都说,这两口子是遭了天谴……”表情有些唏嘘。
听到这个说法,裴宣不置可否。
怪疾这种事,可能是天灾,也可能是**。
但他这心腹属下明显对苏思思的事有了感情倾向,他没必要去说——只要苏思思不是家里人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受人胁迫,故意接近舒儿伺机害她,就好。
况且……那日他去找她,告诫她不许向舒儿吐露关于身世的半个字,知道了原委,她也是确实守口如瓶了。
只要苏思思没有伤害她的心思,无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都可以为了她忍让。
*
正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的好时节,小院里的花姹紫嫣红地开,一只碧蓝的蝴蝶飞舞翩跹,有丫鬟趁嬷嬷不注意,偷偷地扑了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向人炫耀,一不留神,那漂亮得不似凡间物的蝴蝶便飞走了。
苏思思正坐在窗边出神,丫鬟春晓掀了帘子进来,欣喜得面孔都是明亮的。
“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高兴?”
春晓在苏思思身边也有三四年了,主仆情分不浅,是以见她这样,原本心事重重的美人也不由弯了嘴角,黛目里星光点点。
“徐佥事又使人送了东西来……”春晓笑嘻嘻地附耳,“人参燕窝雪耳都有,手笔也是阔绰得很。”
闻言,苏思思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徐程嘛,她记得,那日夜里,就是他下水救的她。少年人血气方刚,在水里二人贴得很近,苏思思自恃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即便没有刻意勾引,也足以让一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对她心心念念。
但那又如何?她这样的出身,好人家连买回去做妾都是勉强的。一个毛头小子,在无名无分的情形下,又能给她多少?
春晓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通,见姑娘没什么反应,忙又道:“姑娘可别小瞧了徐大人,奴婢听人说啊,他在锦衣卫是裴大人第一得力的人,升职之日可待……而且,徐大人自己出身也很好,周嬷嬷说,徐大人的母家,和宫里那位得宠的娘娘是同宗呢……”
苏思思正垂着眼皮拨弄着面前那盆花的叶子,闻言愣了愣,猛地坐直了身子,眯满脸警惕地望过去:“哪位娘娘?”
高高在上的贵人实在遥远,春晓记得不大清楚,想了想才笑道:“……好似和姑娘是一个姓呢,说不好,三辈上面还沾亲带故呢!”
“呵。”苏思思冷笑一声,脸色有些难看,“我们这样的人,哪儿能和贵人相提并论。”
错不了,这么多年圣宠不衰的,唯有那一位。
觑着她脸上的神情,春晓一时不敢说话,坐立难安地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起来给她奉茶:“怎么了,姑娘……姑娘若是实在不喜欢徐大人,奴婢这就去回绝了他……”
“不!”苏思思想也不想地开了口。
她默然地起身,坐在菱花镜前,望着镜中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怔了怔,抬手从匣子里抽出胭脂花片,仔仔细细地涂在樱桃似的唇上,继而在一张小小的烫金笺纸上略沾了沾,留下妖冶的红。
“去替我谢过徐大人……再去托他问一问,附近哪里有卖这种胭脂的铺子……我的胭脂快用完了。”
春晓小心地接过那笺纸,脸上的笑意盛了一些。
这扬州城,哪里的胭脂最好看,哪家卖什么样的胭脂,没有人比她家姑娘更清楚。姑娘这么说,就是开始对徐大人上心了。
她笑着转身出去,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小院里的人比林家简单许多,但她瞧得出来,人人都在警惕她家姑娘会不会打裴大人的主意。
在她看来,裴大人心思过于深沉,难以捉摸,不是姑娘能掌控的。况且,裴大人眼里从来只有元姑娘。跟着这样的男人,没出路。
若让苏思思听到春晓心里这番话,只怕要翻上一个大大的白眼。
何止是没出路?她就没见过裴宣这么不会怜香惜玉的人!
明明是来求她不要让元姝知晓从前的伤心事,却被他弄成了生死威胁——胆敢吐露半个字,立马要了她的命!
要不是看元姝那丫头可怜,她早就……
算了,她也拿那手握重权的罗刹没门。
见了那一面,她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怀疑这世道是不是变了,生成她这样的,难道算无盐?
元姝能收服这么奇怪的男人,也真是有本事。
她拂了拂鬓角的发,镜中的妙人儿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
去吧,去京都吧。
这辈子头一回,有了达成夙愿的机会。
……
徐程听了春晓笑嘻嘻转达的话,手指摩挲着那烫金笺纸上朱红的纹理,仿若被灼到了一般,差点跳起来。
想起是在人前,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那笺纸收到怀里,一双眼睛亮如星辰:“转告你家姑娘,我、我会替她买到的。”
*
裴宣回来的时候,看见元姝和苏思思正猫在一块儿说悄悄话,见他来了,前者的耳垂微微泛红,脸色也有些不自在。
苏思思也笑了笑,屈身一福就扭头走了。
裴宣瞧着就挑了挑眉,看她上前来替他解披风,问:“你们凑一块儿说我坏话呢?”
“怎么会?”元姝抿着嘴笑。不过,确实也不是什么好话——苏思思给她灌输了许多伺候人的门道,据她说,这是她们的立身之本……
元姝把从前的事忘了个精光,自忖也确实该学一学,谁知她才说了几句,就唬得她心跳如擂鼓……
太露骨了!
裴宣怎么问都问不出来,也不纠结,看着她那边拾掇出来一个棋盘放在一边,忽地也来了兴致,拉着她说要手谈一局。
元姝拧着眉头为难:她好像不会……
但瞧他正在兴头上,又不想拒绝,她深吸一口气:嗯,她这么聪明,从前一定会!即使不会,也一定很快能学会!
两局后。
裴宣忍无可忍地看着正在光明正大悔棋的女孩子,无奈道:“哪有这么下棋的?”
元姝的脸色很镇定:“咱们在屋里下,自然是自己定规矩。”
歪理邪说。
裴宣心里发笑,面上不动声色,仿佛犯了倔脾气,修长的手指伸向一枚白棋,似乎要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元姝看了就扁了嘴:“大人一点都不让着我!”
不解风情!
她索性把小桌子往后一拉,人也移步到他面前挡着,不许他放棋。见他还作势要绕过她,也来了气性,勾住他的脖子,不许他轻易动弹。
裴宣点漆般的眼睛含笑,倏尔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手掌虚扶着她的腰肢。
他身材高大,在他怀里元姝只是小小的一团。她被吓了一跳,并不知道背后有这样的“靠山”,双腿下意识地紧紧勾住了他的腰。
下一瞬,裴宣紧紧托着她的腰,微微俯身,沉稳有力地在棋盘上放下那枚棋子。
是她方才耍赖移去的位置。
文案上也标了,以后不出意外的话,都是晚上九点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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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