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到衙门时,徐程已早早候在了门上,正同另一名锦衣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见他来了,忙敛起嬉皮笑脸的神情跟在其身侧,低声问:“大人昨日见到六公子了吗?”
裴宣嗯了一声,轻揉着眉心。想起昨日傍晚二人会面的场景,心中直道那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好说歹说,才肯听了他的话,和舒儿倒是一眼就能瞧得出是一家子人。
……
那时黄昏日暮,天边如含霞流丹。
他去了清渭街,到了陆嘉誉的落脚处。
陆靖誉一身粗布衣裳,一副不受嗟来之食的模样,正坐在井边砍柴。见他来了,也没说什么话,权当没看见他这个人。
裴宣轻拂去椅子上的灰尘,坐下来看了一会儿,笑了:“六公子倒是有闲情逸致,怎么?学起陶老的野趣之道了。”
背着身的陆靖誉眼中闪过一抹肃杀,冷笑道:“不然呢?要做裴大人的走狗,做些构陷忠臣良将的大事么?”
陆家惨遭抄家流放之祸,陆靖誉笃定是遭人构陷所致,但他如今一介罪臣之子之身,本该和家族男丁一道在流放岭南的路上,生死皆由天定,机缘巧合被从无交情的裴宣救下了,才苟且偷生到今日。
这些时日里,他每每鼓足勇气到街上打听消息,得到的全是噩耗。
除了利用他陆家人的身份构陷其他忠臣,他想不到这位凶名赫赫的裴指挥使留着他的命有什么用。
在他眼里,不识忠臣听信佞言的皇帝同样是罪魁祸首,裴宣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陆靖誉没法不恨他。
“你就不想知道,你二妹妹的下落吗?”
听得这话,陆靖誉浑身一震,旋即想到了什么,木着脸缓缓地劈下斧头,道:“……她被官兵抓走,理应会被送去教司坊。陆家的女儿最看重名节,哪里活得过三日。”
陆家出事,男丁流放,女眷充.妓,圣旨下的那一日,在京城领旨的一众陆家女眷不堪受辱,三日里先后不是吊了白绫就是喝了毒酒,陆靖誉打听到的消息,无一例外。
明舒他最了解,往日里看着比长姐活泼看得开许多,实则是因被保护得太好了,遇到事情只怕更难承受住。
陆靖誉几乎不敢去细想,他们二人在扬州城头分别被官兵抓走后,陆明舒会遭遇什么样的噩梦……
闻言,一直面带笑意的裴宣倏尔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
陆靖誉还未反应过来,一柄锋利长剑便抵上了他的喉咙,他抬眼,看见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里满是煞气,似是终于露出了罗刹的一面:“怎么?连在你这个兄长眼里,她若沦落到那等地界,也该去死吗?”
他眼里浓郁的杀气让陆靖誉毫不怀疑,但凡他敢点头,这把剑就会毫不犹豫刺穿他的喉咙。
但这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
陆靖誉瞪大了眼睛,瞳眸里掠过一道光芒:“什么意思?二妹妹还活着,是不是?”
他浑身忍不住战栗,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
裴宣没有说话,手里的剑仍旧没有放下的意思。
他苦心孤诣冒着风险救下陆靖誉,不是为了让他有机会到舒儿面前讲什么孔孟礼节的大道理来约束她的,他是想在将来的某一日,她身边能有一个替她撑腰的娘家人,那会是她心里头莫大的底气。
倘若陆靖誉做不到,或是仍旧同过去一般做个没出息的纨绔,那他活着也没什么必要了。
陆靖誉见他不应声,脸上难得的露出急切的表情:“我……我这些时日梦见了许多婶娘堂姐妹,却独独没有梦见她……我还以为,二妹妹是怨恨我作为兄长没有保护好她,连入梦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做梦都希望,能扯着婶婶姐妹的耳朵,告诉她们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那些什么女子贞节的大道理,都是不怀好意的男人们编出来的屁话!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
他是家中庶子,也是最没出息的一个。从小到大,只有嫡出的二妹妹同他最为亲近。
兄妹俩年龄差距不大,陆明舒打小就喜欢跟在他后面六哥长六哥短,他小时候特不耐烦有这么一个跟屁虫,想方设法地捉弄她,到大些了,却半点见不得别人欺负她。
为此他打了许多架,成了家里祠堂的常客和京城喊得出名号的纨绔之首,每每此时,府里也只有明舒会偷偷地给他送吃食送垫子。
他与明舒的感情,最为亲厚。
他看着裴宣,不顾刀架在脖子上,向前探试图扯他的领子道:“裴大人,你告诉我,她是不是还活着?”
“你不要命了!”裴宣怒斥一声,及时收回了剑,冷哼一声:“你确实是个废物,半点消息没听到傻乎乎地去城门等着让人抓!”
但触及方才他不知死活撞上来割出的伤痕,皱着眉头扔了一块帕子过去,大发善心地道:“放心吧,她一切都好。”
对陆靖誉,他心里的确有怒气在。明明为人兄长,却没有半点担当,哪怕只是在别处避避风头落落脚,也不至于害得舒儿去那腌臜地里走一遭。
听到消息赶去教坊司之前,他想到了许多恶劣至极的可能。遭蒙劫难,他一心只想让她保住性命,旁的什么,都不要紧。但倘若她真受了凌辱,即便能挺过去,恐怕也会在心底留下无法愈合的疤痕。
如若有可能,他想让她永远活得像在陆府一般,肆意快活。
陆靖誉大松了一口气,一时帕子捂着脖子又哭又笑,末了就要跪下来给裴宣行大礼。
“不必了。”裴宣拦住他,从怀里拿出一叠文书递过去。
“这是?”
“这是我寻人替你伪造的身份文书,陛下近来有意和大夏打仗,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是你去了边关还混不出个名堂来,倒也不用想着替陆家光耀门楣了。”
陆靖誉愣住。
陆家是诗书世家,从没有子弟从军的,幼时他曾经跟着府里的护卫舞刀弄剑,却被姨娘狠狠教训了一通——要他向大哥学习,接爹爹的班,免得朝中的人脉全都落到了大哥身上。
都是庶子,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这是姨娘的想法。可他心里清楚,他根本不是读书那块料,和大哥一块读书,爹爹是从来不会正眼瞧他的。后来成了京都有名的纨绔,反倒被爹三天两头叫过去“谈心”,当然,是拿着鸡毛掸子的那种。
陆靖誉垂着眼睑笑。没想到,这世上最了解他的竟然是个锦衣卫。
也罢,从前自我安慰说是因为没机会才做不好,此次机会到了眼前,倒可以尽力一试。
“好,我听你的。不过,去之前,我想见二妹妹一面。”
裴宣摇了摇头:“不行。”他看他一眼,解释道:“她在教司坊受了刺激,又听闻家中流放的流放,自戕的自戕,心神俱伤,如今……谁也不记得了。”
“好事,不记得,是好事。”陆靖誉苦笑一声,不像他,一个安稳觉都睡不了,整日整夜,都是想象中家里人自戕的画面。
裴宣嗯了一声:“我替她赎了身,她是女眷,如今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与你不同。收拾好了行囊,明日便出发去西北吧。记得要对过去守口如瓶,免得被人抓了把柄。”
说罢,便准备转身走了。
“等等。”裴宣回头看他,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耐心地等了会儿,才听他道:“你……打算怎么安顿我二妹妹?”
裴宣和他们,裴家和陆家,过去都是没什么交情的。裴宣冒着大风险救了他一个本该流放的罪臣之子,方才又差点因他关于明舒的一句之失杀了他,傻子都看得出他是为了什么。
陆靖誉不是傻子。家生大变,一夕之间,他也成长了许多。
他明白,他现在对于裴宣来说,就是一根手指就能按死的蝼蚁,由不得他选择。
明舒也是。
如今懵懵懂懂跟在他身边,什么光景他也不知道。即便是裴宣让她做了见不得光的外室,他也没办法去阻止或是提剑杀了她。以现在的情形,说不得还是一种保护。
但作为兄长,他还是没办法等闲视之,哪怕这句话问出来就是不明智之举。
裴宣看着他,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眼睛:“……京城对于她来说,还太危险了。这件事目前来看,多多少少牵扯到了宫里的那几位。如若她同意,我会将她留在扬州,留一笔足够的钱财供她花用。”
闻言,陆靖誉心里的大石头微微放下了些。不去京城就好,京城熟人太多,想害明舒的,不知有几何。裴宣的意思,应该是不会养他家妹妹当外室了吧?
“好,裴兄,我明日就要走,不如咱们兄弟俩喝一顿酒,权当是为我践行了。”
裴宣蹙了蹙眉头:“……你有钱?”不是不穿他送的衣服,不吃他的东西吗。
“……此一时彼一时,过去是我误会你了,这一顿酒,记在我账上,等我凯旋,一并还你。”
……你哪来的账?
裴宣无言,但自己方才差点一时冲动杀了人家,也确实该赔礼。
况且……他想起昨日听到元姝说的那一番话……真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如若不然,他才不会把她留在扬州。
“好。穆瑞,去买酒来。”
……
裴宣轻叹一口气。
昨日陆靖誉高兴得跟什么一样,要是听说他只隔了一晚上就反悔改口带舒儿上京了,会不会忍不住来刺杀他?
不怪我啊,是你妹妹趁我喝醉骗我写契书的。
“林家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大舅哥:裴宣,等我逆袭把我妹妹抢回来,看你说话还那么叼!
老裴:知道了,但作者说你没机会。
笙笙(心虚):……???我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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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