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陵参与的腔镜疝手术很顺利。当然,顺利是建立在放小李鸽子的基础上的。当吴金陵满面笑容地回到家,换完鞋瞥见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吴减法和一旁看《战争与和平》的周青青时,顿感大事不妙,她给吴减法端茶,为周青青倒水,又是捶肩膀又是剥桔子皮,好容易见两位老人家收了法宝,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同时从鼻孔里喷出气,她才松下原本紧绷的肩膀,解释自己是因为有个特别想做的手术才耽误了相亲。
吴减法的脸色好看了很多,周青青却不吃她那套。她“啪”地一下把《战争与和平》倒扣在桌上,说:“手术什么时候不能做,你们医院离了你就转不了了啊?!你这都是推辞的谎言,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不去相亲,你知不知道你爸回头要怎么跟人家父母说?你二十九了不是十九,更不是九岁,这点道理还要我反反复复跟你强调?你不累我都累!”
“打不了回头我们请他们吃一顿饭,多大事啊!”吴金陵满不在乎地扭扭脖子,长时间低头做手术让她的和双臂酸痛无比,她从口袋里拿出绿色的8字拉力器,在客厅里伸展起胳膊来,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做得十分认真。周青青张着嘴看女儿脱了拖鞋,把拉力器环形的一端套在脚上踩好,另一端握在手里,上下拉伸绳子锻炼手腕,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快炸开,甚至有些后悔让女儿读了那么多书,现在变得油盐不进,早知如此——哎!周青青又想到她年轻时读书的辛苦,为了从农村走出来费尽心血才改变命运,什么过分的话都卡在嗓子里了。
“吴金陵,你妈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吴减法觉得女儿即将点燃老婆的满腔怒火,赶紧咳嗽一声,拼命使眼色让女儿收敛点。
“爸,我错了。但是事情发生了,便不可挽回,我们只能想尽办法弥补,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吴金陵收了8字拉力器,摇头晃脑道。
“跟你爸一个德行!”周青青眉间好似放了一柄折扇,她敲敲后背,拿起书站起身,“手术做得怎么样啊?”
“圆满成功。妈,你放一万个心,没有能难倒我吴金陵的手术!”吴金陵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
“就吹吧你!”周青青感觉后脑勺子疼,她横了女儿一眼,语气软了不少,“我不了解手术,对你们科室了解得也少,但你记住一句话,人命大过天。做一场手术成功没什么了不起,每一场手术都成功才是了不起。”
“妈妈,你是《大宋提刑官》看多了?”吴金陵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现在技术是先进了,比我们那会儿看病条件也好多了,但是医患关系却变坏了,这当中的原因不用我说,你比我晓得的多。你是我女儿,我能不清楚你?你做事情狂热的成分居多,但是责任感相对来说就差一些,我希望你要做医生,就要做一名好医生,对每一位病患负责,心理上和身体上的双重负责。你快三十了,也该定定性子。对象你不想找就暂时不找吧,病人你起码要看好。如果连病人都医不好,你不说对不对得起你小时候当医生的梦想,你都对不起那些愿意相信你、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的病患!”
“我知道了,妈。”吴金陵嘴角下垂,但很快又恢复笑容,“说真的,你这个要求挺高的。但是,我会努力去做到。”
“有这个决心就行。还有,”周青青把书放回客厅的小书架上,“国家如果有什么事让你们这些医生去参与,你回来跟我们商量一下再去。”
“国家哪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年轻的医生啊!”吴金陵小声嘀咕。
“我这是给你打个预防针。”周青青看着桌上的书脊,“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是妈当珍宝似的欢喜着长大的。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我就很难过。你要是有什么问题,我觉都睡不踏实。所以啊,有大事的时候一定要跟我们商量,千万别自己做主,知道吗?你参加工作两年了,按道理学生气早该收收了,怎么现在还是这么我行我素的?你这样,我可真放不下心!”
“我觉得挺好的。”吴金陵打了个哈欠,“妈,我们晚上吃什么啊?”
“你爸买了卤牛肉,我还做了虎皮尖椒还有笋炒肉,笋子还炖着呢,一会儿就好。马上十二月中旬了,天气越来越冷,上班带点暖,我给你把电热水袋找出来了,你明天上班带着那个去。”
吴金陵打个哈欠,含糊地应了。她今天名义上是第一助手,实际上手术的大半都是由她完成的,所以格外费心力,刚才用拉力器伸展身体不过想让自己精神一些,可惜她失败了。吃饭的时候,她险些把米饭吃进鼻子里去。周青青给她盛汤的时候,她困得睁不开眼,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周青青和吴减法对视一眼,两人齐心协力地把睡着的女儿抬进女儿的房里,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才关灯离开。
日子不紧不慢又走过一个星期,吴金陵这个星期过得无比充实,大概是她上一台手术表现特别好,在下一个手术日来临的时候,她整整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连做了三台手术(一台主刀两台第一助手),三台手术间她休息不到两小时。等做完三台成功的手术,她整个人都蔫吧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干脆抱着电热水袋、身披毛巾被在办公室里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生物钟把她叫醒。打开手机的时候,吴金陵赶紧给爸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今天接着上班,一切都好,就是太累了,所以干脆在医院睡了。
因为过度疲劳加上还没到上班的点,吴金陵难得的刷起了手机朋友圈,她注意到王傅年早上六点四十发的一条朋友圈,他让大家注意戴口罩。吴金陵点开王傅年的对话框,手指滴滴答答地在手机键盘上敲打,问他发这条消息是什么意思。过了两分钟,等吴金陵泡了杯咖啡回来,才看到王傅年的回复:“戴口罩就对了。”
吴金陵一笑,心想这小子是暗示她还欠他一份花甲呢,手指点动不停,放心,少不了你的花甲。
王傅年很快回复,给家里人也准备上吧。
吴金陵看着屏幕,上扬的嘴角慢慢下垂,她本想回复,最终还是把手机屏幕反扣在桌上。下班回家时,吴金陵跑去药房,拿医保卡刷了一些的口罩,提着袋子回了家。回到家,她把事情跟父母说清楚,并且让父母以后出门都戴口罩。
交待完这些,她盯着周青青的眼睛说,妈,如果国家需要医生去支援,我希望你能同意我去。
周青青看着长得如青松一般挺拔的女儿,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眼神里有挣扎、有无助,还掠过酸疼和伤感,最终变为坚定:“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到时你一定要去的话,妈不拦你。不过,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是妈的女儿,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放心,妈。我状得跟牛似的,肯定平安归来!不过这是最坏的情况,我相信不会那么遭的。”
“但愿如此吧。”
吴金陵依旧在鼓楼医院上班下班,只是脸上多了一块蓝色云朵一样的布。刚开始整个科室只有她戴,慢慢地,大家都一个接一个地戴上口罩,或俊朗或丑陋,或清丽或浓艳的五官都被这片小小的布料遮盖住大半。中午午休时,吴金陵不再吃气味诱人的零食了,她喜欢用免洗洗手液反复擦手,擦完手喜滋滋地说“真香啊!”其他医生的桌上也慢慢出现了免洗洗手液瓶子。
等到十二月底、一月初的时候,没有人不知道疫情的状况了——不少公众号都发了相关文章,信息传播的速度极快。男医生喜欢私下里探讨这件事,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捶胸顿足,说马上过年了也不让人消停。平时他们可以边抽烟边韶,现在戴着口罩,说话也变得瓮声瓮气的,让人听不明白。女医生想法更实在,她们和护士们互相交换买口罩的渠道,有的不为自己买,而是给亲戚朋友带。这时候的口罩突然变成了硬通货,送口罩成了大人情,仿佛再大的龃龉都在这一个个或蓝色或白色的“降落伞”前化为乌有。
网店的口罩销售得很好,消毒水、酒精也成了抢手货。这些东西占满了医生们的抽屉,他们闲聊的话题也从国家大事家庭琐事变成哪个牌子的酒精含酒精量高,哪个牌子的免洗洗手液的味道更清新,以及84消毒液的使用禁忌等等。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他们都在议论怎样避免传染病毒,却很少谈及他们会被国家召集奔赴前线的事。
第一个在科室公开谈这件事的是吴金陵。
她那时刚吃完妈妈周青青给她带的饭,打了个辣椒味儿的咯,两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搭,打断那边大骂吃蝙蝠的明星的男同事,说:“疫情当头,我们就只会围绕着洗手液、酒精、口罩、蝙蝠、病毒、预防这些话题聊天、做工作么?我们为什么不想想,国家这时候正缺人呢,我们身为医生,最基本的职责是救死扶伤,难道我们不该想想怎么在这样危难的时候出一份力?你骂就能把病毒骂好算你厉害,关键是骂不好,而且事情已经发生,距离发生这件事又过了一段时间了,你有气,多长时间前也该撒完,该冷静了。我们是医生,还是救死扶伤、刀刀从死神手里夺命的外科医生,这时候想的难道不该是怎样挽回吗?”
吴金陵歪着脑袋,望向窗外金灿灿的晚霞:“已有的悲剧我们无法改变,还没有形成的悲剧我们完全可以扼杀在摇篮里,那为什么不去做呢?我是普通人,但我还是医生,既然一天是医生,我一天就要尽力挽救那些需要救治的病患。反正你们怎么想我不关心,我只表明一下我的观点,只要国家动员我们鼓楼医院的医生组成医疗队援助武汉,我肯定会报名,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其他医生的心声:谁跟你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啊!网络用语说得这么顺嘴真的好么?!
不过吴金陵的这段话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至少吴金陵吃饭的时候,很多人都愿意跟她说话了,有的男医生甚至暗暗打听吴金陵现在有没有谈恋爱,主动要加她的微信,可惜吴金陵这些天忙着开会和做手术,整天累得要死,根本没时间搭理他们,干脆一个都没回。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是除夕。这一天晚上,吴金陵收到了群里的组织驰援武汉医疗队的通知,吴金陵连第一个饺子都没吃,立刻放下筷子,颤抖着手指打出三个字:我要去。点击,发送,一气呵成。平日里做手术都常常靠边的她,这回总算是做了一回第一。而且,在她发出申请后,接二连三地又有人发出申请,她看着那些或搞怪或逗比的头像,又想笑,又觉得眼眶酸酸的,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激烈的情感在她的心中奔涌,好似下一刻就要凝聚为汹涌的波涛澎湃而出。
”怎么了?”周青青望着女儿似哭似笑的表情,十分担忧。
吴金陵仰起头,收起了那副奇奇怪怪的表情,她看向苍老的母亲,又望了望满头白发的父亲,神态间是怅然,随即转为坚定:“妈,爸,我要奔赴武汉了,明天下午就走。”
周青青从没看过这样的女儿,那些嬉皮笑脸和贪吃慵懒全不见了,剩下的,只有脸上一片白色的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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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