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在山里发现了金子,听说老多了,一筐一筐的。
公社亲自派人下来查,小吉普车现在就停在大队部门口。
代表公社书记下来的秘书张泉又激动又迟疑,忐忑着进了高岗子山。
出山后,他裤腿溅满泥点子,干净儒雅的年轻面孔铺满灰尘,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毛巾随手擦了擦,一路跌跟头上下山的伤痛泥泞在金子面前都不值一提。
痛是真的,那金子也是真的。
他带笑的面具被真心实意覆盖了去,激动地失去常态。
好呀,太好了。
有了这些钱,书记能大干一场,修桥铺路整河道,南河口的堤坝这三四年修修补补的年年担心会垮塌……张秘书走路像在踩云朵,满面红光飘忽着回了大队部。
大队长罗爱国领几个村干部跟在后头,进了山的大家涨红脸,一双双眼睛在昏沉日暮里发亮。
——我的娘咧,好多大黄鱼,闪瞎个人咧。
张秘书简单休整后给书记去了电话,再回头来面对大河屯村干部。
他的态度亲和而不失风度,笑着传达书记的意思:“大河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出现了你们这样能积极发现并上缴国家财产的好干部、好村民,这是公社的福气啊。”
罗爱国紧紧握住张秘书的手:“您过奖了,我们大河屯,人穷志不穷!咱们社员日子过得苦,但为了国家发展和未来,没条件的时候,我们愿意付出!”
会计钱亮道:“公社发展的好,我们大河屯才能在书记领导下把日子过得更好,蒸蒸日上!”
大家伙就都笑起来,张秘书临离开前,叫来了头一个发现金矿的孩子。
“栓子是吧?”张秘书摸摸栓子脑袋:“高岗子山卵石多的很,大块小块危险,前几年还砸死过人,以后可千万别往那头去了。”
“你以前也爱在高岗子山玩?”
栓子张口想说不是。高岗子山离他们村最近,但村民从小就不叫孩子们往那头去。
乱石嶙峋,偶尔还会有山石滚落,危险得紧。
他能听懂三花讲的话,想跟小伙伴们炫耀,又琢磨想出来个没大人能发现的秘密宝地,才冒险跑过去。
可那事……大堂伯和爹娘昨晚训了他大半宿,叫他不能说出去一句!
敢提什么黄皮子大仙儿、说听懂三花讲话之类的,他以后甭想再出去玩,也甭想吃零食了!
擎等着天天竹板炒肉就得了。
农村孩子都是放养,但他们家有个当过兵的大爷爷,原则性错误从小被教育,绝不能犯。
小时候撒谎,就等着屁股开花,栓子懂事后头一回撒谎却是长辈威吓的,他一时嗫嚅起来,不知该咋说了。
昨个爹娘没告诉他,还得回答这些。
栓子扭脸看堂伯。
罗爱国走到他身边,蒲扇式的粗糙手掌拍过他后脑勺,给孩子吓得直缩脑袋:“栓子,叔叔问啥你就回答啥,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
“背着你爹娘跑上山这事儿已经揍过你了,以后都不会再揍了。”罗爱国替栓子回答:“这孩子昨个跑来讲黄金藏山里,颠三倒四讲不明白,他爹娘只当他贪玩去了岗子坡,还回来胡说八道,给揍了顿大的。这会还怕着呢,张秘书,你别介意。”
“没事儿,回头跟他爹娘说,这孩子是咱公社的大功臣书记,都说了要给他奖励,千万别再揍了!”张秘书半开玩笑,罗爱国板正的国字脸憨憨地笑开了,又扯了下栓子。
栓子这回见机得快,赶紧鞠躬弯腰,撇着嘴,心里只想早点走。
啥立大功啊。
立大功以后的风光咋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栓子木着脸,接过张秘书从胸口取下来的英雄钢笔,扯着嘴露出八颗牙笑,“谢谢张叔叔,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罗爱国领着村干部一路送张秘书到村口,路上不断有村民聚集,但又碍于公社下来的干部,只能凑在远处瞧热闹。
钱二胖委委屈屈,瞅着在大人堆里唯一的小孩栓子,羡慕嫉妒恨。
你瞅啥瞅?!
嘚瑟啥,那立大功的本事又不是你的。
栓子木着脸儿,生无可恋跟着堂伯,很是羡慕钱二胖的棉花糖。
——他不想要啥英雄钢笔,他要吃糖,吃肉。
钱二胖又被他娘掐了下,会计钱亮的媳妇儿王二妮心里都气死了。
咋就能叫罗爱国出了风头,公爹在医院躺着,回来铁定不能干了。
这当头……栓子这小王八犊子,还整出来黄金上缴。
上交村里就算了,他们能跟着捞一笔大的。
现在那些个黄金是公社的,成了罗爱国的政绩,他男人还能接公爹的班儿,当上书记吗?
王二妮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儿子一路跟车后头,眼珠子滴溜溜转,冷不丁大声拍儿子:“臭小子,你说啥,黄皮子?”
钱二胖嘴巴里塞了满满的棉花糖,正跟栓子斗鸡眼呢。
冷不丁被揪起来,胖墩被肥肉挤成小缝缝的眼睛眨巴着,眼珠子乌溜溜,茫然又无辜:“呜……娘泥损啥咧?”
这死孩子,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
王二妮大声跟人八卦:“咋滴,你也听说了?栓子那孩子被黄皮子迷了,还能听懂猫叫,可神奇了。”
住村尾,刚追过来瞧热闹的高家媳妇王平嗯了声,她还没跟上八卦进度,就想多听听:“姨?这是啥时候的事?”
王二妮扭脸盯住王平,好像没注意那边闻声看过来的张秘书,自己又大声回答自己:“怪不得,你家孩子也知道,也跟去看了那地方。可危险了,下次甭去了。”
王平沉默了下:“……”
王平继续看王二妮表演:“姨,你唾沫星子喷我脸上了。”
王二妮好像没听见,继续超大声:“是啊是啊,栓子听他家猫讲话,跟去找地方,没想到有黄金啊!”
“压根不是有了线索,为了上缴国家才叫大人去的。”
“诶呦,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咧。我家那孩子就啥都不知道,被栓子丢一边去了,没叫他一起。”王二妮一脸惊讶,盯着王平。
“神经病吧你!”王平突然撸起袖子,一巴掌扇过去,王二妮被打懵了,表演戛然而止,她暴怒尖叫起来,推搡王平:“你个蠢东西,敢扇老娘!”
看热闹的打了起来,罗爱国扫一眼钱亮,见他脸黑得像锅底,心里偷乐,就又多送了张秘书一会。
张秘书坐进小轿车前,看一眼那边打架正酣的几个老娘们儿,摇头没讲话。
北省民风彪悍,女的比男的泼辣还更容易打架,他都习惯了。至于那女人说的什么黄皮子封建迷信之类……张秘书没当回事,抽出笔记本,想抽钢笔时,抽了个空。
他索性不写了,回忆小孩讲话不敢看他眼,又想起罗爱国憨厚的笑……这黄金发现的过程估计有些猫腻。
25岁当上公社书记秘书,张泉自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物,对各个大队的情况他心里有数。
罗爱国是退伍兵,伤残立功下来的,这人很投书记脾气,是个能干事的,也不爱耍那些人情世故的心眼子。
但能让他耍心眼子,绝对有事在。
张秘书琢磨着这事儿该如何跟书记说,眼角余光却在清凉如匹练月色里,望见了只趴在松树顶的黄鼠狼。
百年松树积雪融化,只露出一点苍松绿翠。
那黄鼠狼似人而立,尾巴高高扬起,月色剪影居高临下,俯瞰山路上行驶过的吉普车。
张秘书倏地坐直了身子,头探出去瞧。
司机小应愣了下,放缓车速:“张秘,怎么了?”
车子走过了那节山路。
张泉往回瞧,盯着疏松野林子看。
百年老松树的华盖似球笼,笼顶只有月色,哪里有什么朝他看过来的黄鼠狼。
“小应,那树顶上有只黄鼠狼,你看见没?”
小应摇头:“没看见。”
“张秘,这黄鼠狼不大可能跑到树顶上的,它们爬不上去。”
树顶太高了。
张泉点头:“可能是我看错了,走吧。”
吉普车极速驶过昏暗的山路。张泉不再想待会给书记回话的事。
他盯着飞驰而过的老山林子,看昏昏暗暗,瞧树影婆娑。
并不能见丛林百态,只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狼叫。
他不会看错。
刚才,的确有黄鼠狼站在老树顶上。
它似乎还转头,看了自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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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星期来了姨妈,上吐下泻,吃了东西就肚子疼,扎针都不管用。大家千万别学我,姨妈来之前吃凉的,严重的时候真的很严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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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栓子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