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北省,大河屯。
早春来的三月风还料峭着,刮进了棉袄脖缝里。张春燕缩起头来迈开脚,绕过了大队长家的矮草垛。
她到的显是晚了,遥遥打眼一扫,老槐树后头的好位置早叫人家占了,只剩下些顶风又晒不着太阳的破烂地儿。
骂了声娘,她逡巡着靠近,打量着寻摸个皮软好拿捏的欺负。
张春燕刚贴近老槐树,眯眼儿跟人唠嗑的刘寡妇后背似长了眼,拽过她胳膊,那大喇喇伸出去的脚灵巧往回收,扭着屁股拖马扎腾地方:“咋才来?”
“甭提了,俺家猫也不知咋的,昨儿楞叫了半宿,天亮我才眯瞪上。”张春燕打哈欠,刘寡妇跟着打了个哈欠。
张春燕不高兴了,嘴角耷拉下去:“你咋还学我?”
刘寡妇家就住张春燕隔壁:“我学个屁!那叫猫是你家咧?我还寻思半天,哪来的夜猫子膈应人。”刘寡妇又打两哈欠,说着生气起来,重重拍张春燕胳膊:“你好歹迷瞪上了,瞅我,一整宿没睡着,都是叫你家猫闹的!闹春呢咋滴?”
“栓子他娘,你可得好好管管。这猫整宿整宿的叫,咱以后都甭睡了。”
“就是!”
说话的大娘小媳妇儿跟着讨伐,她们个个精神萎靡,哈欠连天。张春燕打眼那么一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些个占了好位置的,似乎都住她家附近,前后左右能听着动静的那种。
合着都跟刘寡妇一样,被她家猫荼毒得整宿没睡,清早就来了。
张春燕一时心虚起来,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岔开话去:“咋,钱婶子,你也没睡好?”
姗姗来迟,蛄蛹着想把整个身子塞到太阳底下的钱婶子缩脖摆手,不停打哈欠:“大队长家那狗冷不丁嚎一嗓子,冷不丁叫两声的,吓死人咧。”
“还没睡好?我压根没睡。”
猫跳狗叫,虽然没有鸡飞。
少有稀罕事儿瞧的大娘小媳妇儿们也当个景讨论起来,最后,大队长媳妇儿的发言最有说服力:“咱屯能不能是进了氓流子?这狗看家,猫其实也看家。”
琢磨那一声声凄惨叫唤,嗷嗷的,张春燕越琢磨越是这么一回事,咣咣拍大腿:“可不是咋滴!我就说俺家猫贼聪明懂事,哪能莫名其妙叫唤大半宿,这是有贼招它!”
“我看也是贼。这两年氓流子到处窜,不像前些年,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安静。”钱婶子嘀咕着,声儿却很大:“ 就年后那会儿借住咱村的潘志强,我头回瞅见他,上手就抄烧火棍。”
“好好一小伙儿不成样子,”钱婶子砸着嘴:“不脱裤子,俺都知道他那里头长啥样。紧紧绷绷的裤子,又在裤脚开那么大一口子,说什么时尚,就是耍流氓!”
“就这模样也能当考察员?我上都比他强。”
又是大队长媳妇儿黄江平开了口:“钱婶子,人家穿的是牛仔喇叭裤,正经衣服。听我家亲戚说,在南边流行,几十块钱买一条呢。”
“小潘那身行头,皮夹克牛仔衣牛仔裤,得大几百!”
“我的娘哎,几百块?!这小潘很有钱吧?”潘家多有钱张春燕讲不出,过得啥日子她也想象不到,但不妨碍她眉飞色舞跟其他人讨论南边大老板开厂子的事。
钱婶子听着只更来气,鼻孔呼出一股股白气:“这才多久啊,这些吃人血的资本家又都回来了。”
“这群外国佬资本家都不是好东西,他们开厂子就是占国家便宜,挖我们这些劳苦大众的血。”
“怎么可以让个人开厂子?”
钱婶子愤愤不平,絮絮叨叨忆苦思甜,要带动大家一块讨伐,刘寡妇却不想听这些,大声吵吵起来:“咱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咱就跟着国家走。上头说好肯定是好,咱普通老百姓跟着干就是了。”
左右跟他们没关系。
黄江平不能再同意,“钱婶子,你大儿端着铁饭碗,还是机械厂小领导。说出去,比那些私营厂子的大老板体面。”
“这国家要发展,也是为了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你身为干部家属,别给国家拖后腿。”
黄江平男人是大队长,她不想村里人老说说逆政策的话,传到别村去,他男人头个倒霉。
钱婶子被人捧着,昂下巴可骄傲了:“俺儿子说了,咱省是先进省,不跟南边落后省份一样,他们开不起国营厂,没法子才搞那些。”
“南边工人也怪可怜,进私营厂子,粮食也是有今天没明天。”
日上三竿,暖阳和煦落下槐树。
大太阳陆续笼罩住唠嗑的村民。
“娘,我看见前天的黄皮子了。”
栓子领着群小孩狂奔着跑来,伸手拽张春燕看。
张春燕唠嗑正起劲,推开儿子:“当面得叫黄二大爷,再乱叫,打烂你屁股。”
一帮子小孩嘀嘀咕咕讲黄二大爷,钱婶子也叮嘱几句,让混小子们安分点,别招惹黄鼠狼。
然后,她麻溜搬起小马扎,也跟着听南边的八卦事去了。
东北多的是黄皮子,时不时有几只进村。
黄鼠狼不霍霍鸡鸭,村民就当睁眼瞎。就算霍霍了,顶多赶它们进山。
这玩意儿抓住了不能吃,弄死了招惹一窝过来咬你家鸡,得不偿失。
大家彼此当看不见,你好我好就行了。
“黄二大爷!”
孩子们吵吵嚷嚷,嗷嗷叫着,像打仗似的,一窝蜂冲向榆叶梅丛。
疏密相间的叶子缝隙里,隐约有圆鼓鼓的黑眼半开半合,正瞧村里光景呢。
有绒球掉耳朵里,黄真真左右拱两下,钻出深绿暗绿的榆叶梅枝子,摇晃着耳朵乱抖。
栓子盯着黄真真,高兴地确定——就是前几天陪他的黄鼠狼。
这只黄鼠狼跟其他黄皮子不一样,它短绒毛的脑袋中间多长出一小搓纯白的毛,像白色火焰点在眉心,有些奇异的漂亮。
孩子们都很惊奇,“栓子哥说的是真的。”
“真的有像火的毛。”
山里孩子们见惯了动物,玩死动物是家常便饭。
但黄皮子不一样,他们几乎不被允许近距离靠近黄皮子。
栓子今年12岁,是大孩子了,算是其中典型。
他上山下河,领着更小的孩子们进山掏鸟蛋,捡树枝,蛇虫鼠蚁见怪不怪,甚至还远远看过一回狼。
栓子自认是有见识的大孩子,能帮家里忙了。
偏这回,撞上黄皮子,他爸妈居然隔着老远推走他,还说什么黄皮子会迷人,小孩子躲远些。
栓子气死了。
爹娘都是骗子,可会骗人了。
叫栓子干活那会,亲热地一口一句我家栓子长大了,是大人了。
等他拿到压岁钱、碰上黄皮子,爹娘变脸都不带眨眼的,什么你个小屁孩,闪边去——真是可恶的撒谎大人。
爹娘不知道,跑走的黄皮子陪了难过的栓子一下午呢。
想到这,栓子偷偷看张春燕,确定没被发现,又高兴了点。
唠嗑的大人们都以为黄皮子被吓跑了,这玩意胆子可小了。
哪知道跑出来只与众不同的。
孩子们都像栓子一样,好奇黄皮子。这种动物在老人们的故事里,蒙盖上神秘危险的面纱。
他们以前见的黄皮子,没等靠近,就脚底窜了风,眼皮子眨巴两下,不见影儿了。
眼前这只不一样,可安静了。
就像现在。
瞅见他们靠近,黄皮子不会害怕地放臭屁,也不跑。
毛绒绒一团坠在树影里,它像个大人,慵懒地看着无理取闹又精力旺盛的孩子。
大牛歪头:“栓子哥,它看我的眼神贼像秦老师。”
栓子想起跟姥娘分享秘密,姥娘偷偷讲的话:“小孩子看的真,看得准,我家栓子运道好,肯定撞上真太爷了。”
栓子不知道有童心的姥娘在哄他开心,他也不懂迷信科学,不明白啥是大仙,他就觉得姥娘说得对。
自己撞见了特别不一样的黄二大爷。
闲适晒太阳的黄鼠狼静静看着前天哭鼻涕的人类小孩拍掉其他家伙想撸鼠的魔爪,脏爪伸进破旧的对襟棉袄里乱掏,“我给你带礼物来了。”
小孩子的礼物?
黄真真蜷缩后半截身子,尾巴团圈圈,有些高兴,昂头冷淡地“呀”一声。
送上来吧。
她勉为其难收下。
“我一直小心着,没叫它彻底死透。”栓子拢着手掌,放到黄真真眼巴前儿才摊开,小孩儿裂开嘴,露出豁了牙的开朗笑容:“黄二大爷,你趁热吃。”
“可新鲜的大老鼠,三花抓了好久的。”
太久没写,迟到发文,明天会多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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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黄二大爷不是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