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浑身都痛!
像是被一刀一刀剥了皮,再一针一针缝上。
在湿腻腥甜的风里,赵沛慈咬着牙齿想要坐起。
剧痛的身体抽搐着脱离大脑的掌控,他侧身躺着,虚弱地睁开眼睛。
不熟悉的环境让他神经紧绷到极点,他试图集中所有到视觉上,去看清他所处的环境。
黑暗,黑藤,连通,贯穿,交汇,集中……还有什么,黑藤合拢的深处是什么东西?
虚弱的身体击退了意志,他的眼皮格外沉重,思绪飘渺起来。
倏地,澄澈的蓝光像温和的太阳自地平线喷薄而出。
而同时,单边带红色蝴蝶结的平底皮鞋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他跟前停下。
黑蓝交织的世界出现了一抹红,而那抹红却是唯一没有影子的事物。
畏惧使他的冷汗从身体各处溢出,身体更加蜷缩,奇怪的低语好像开始吟唱。
开始有冰冷的触摸侵蚀他的腹背,疲软的神经突然被撕裂的痛感凌迟、操纵着。
他意识到他的身体被硬生生地从内部掰开,求生的**让他迸发了仅剩的力气挣脱桎梏匍匐前进。
空气和风更腥甜,蓝黑的世界又多了一滩红色。
不知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不甘心就此止步,他朝着蓝光的中心狂吼,目眦尽裂。
蓝光仿佛被吓着了,微弱起来。
眩晕前的最后一眼,他看清了,黑藤的中心是个培养罐,里面好像孕育着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男孩。
数不清的绷带缠绕在他的身上,黑藤支撑着他又好像渐入他的身体。
像是被自己愚蠢的嚎叫吵醒一样,那个男孩缓慢地睁开的眼睛。
真是好忧伤的眼睛,翠绿的又好像泛黄的,像麦子在金秋的时候独特地嫩绿着,在春意盎然时金黄着谢幕。
他凝视着赵沛慈的惨状像在默哀,又似乎他的眼里放不下一个被撕裂的人。
在缄默的世界里,赵沛慈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看见,蓝光全然消失,更加低沉的咆哮自黑暗逼近,黑藤好像拥有了生命开始暴动。
刹那间,山崩地裂。
启世77年。
距离足够毁灭一切的世界大战已经过去了77年。
如同被焚烧后的草地只要还有种子就能重新生长,人类也在残肢与废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园,诠释着生命的顽强与伟大。
破而后立,是历史周期亘古的规则。在绝望之中重新得到存活希望的人类,忘记了种族的隔阂、信仰的冲突、地域的斗争,只想获得片刻的安宁。
在止息党的领导下,人类以仅存的两块大陆为根基,修筑太空栈桥继续探索宇宙的奥秘,建设海中堡垒为重塑海洋昔日的生机。
首都,穆塔革巴。
鳞次栉比的银色高楼林立,三更半夜,全城的黄色灯光一致闪耀让强迫症严重患者十分欣慰,仿佛这里是不眠之城。
城没沉眠,夜色已深。
在一幢入云霄的银色建筑里,青年刚洗完澡走出。
他赤身站在一面墙镜前,按了黑色按钮,两侧长臂从地下伸出,放出热风开始将他烘干。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一动不动,像是在审视自己。不过,他的身体的确很值得仔细观赏,上肢因为常年弹钢琴有着纤细又密集的肌肉群,双腿也因为爱好踢足球而健硕。
寒湿被排尽后,他随手套了个黑色袍子回到他的书桌前,开始整理电子笔记资料。
迎着寒潮的来临,他所在的首都科技大学已经开始放假。他是研二的学生,他们团队一直在着手攻克脑机接口的一些极端问题。
人类上天入地的本领越来越精湛了,但奇怪的是人类关于自己的研究却久久止步不前。
他熬了个大夜才赶完自己的研究内容,终于才得以几封报告书上潦草地签上了赵沛慈三个大字,想着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
年,是很早以前很隆重的节日,但对于现在的世界却很有这些概念。沉浮之后,软弱的人类尘封了自己的历史,才换得奄奄一息。
重新建立的秩序将血肉历史切开了难以愈合的口子,苍老的皮肉却怎么也抹不掉结痂过的痕迹。
赵沛慈的家人和他故乡的人仿佛是为赓续传统而一直过着这个节日,他的母亲达瓦卓玛说过,他们现在还留在世间的人们都是曾经每个文化存在的证明。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国这个概念。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名字:启世。
他已经5年没有回过家了,这其中不涉及其他额外因素的话,不回家的主要原因是他和母亲因为专业报考的事情产生了矛盾,不过后来,纯属是他过于钻研知识了忘了家了。
五年,对于人类来说还是一个刚好能算得上漫长的时间,他也必须回家看看了。
从穆塔革巴到他老家黄桷垭的梭轨明早出发,1个钟头他就可以看见来接他的老爸。
关灯后,他躺在床上,思绪已经飘回了故乡,他好像已经看到了脸颊或许已皱巴巴的男人嬉皮笑脸地说欢迎回家臭小子,然后悄咪咪地商讨如何安慰犒劳对他昼思夜想的老母亲。
赵沛慈想到这里不由得嘴角上扬,对自己喃道好梦,然后沉沉地睡下了。
他学校宿舍大厦的底层就是梭轨的站台,清晨,他惺忪着睡眼在轨道启动前一刻钻进了最后一节梭厢。
黑冲锋衣,灰色牛仔裤,黑口罩,黑电脑包,黑行李箱,稍长又浓密的黑发,再压着几朵寒风捎来的雪花,锐利的长挑眼因为没睡醒更加锋芒毕露。
这时的赵沛慈让梭车里的乘客感觉气压一低,估量何时冰天雪地钻进恒温室内了,一个个开始哈气搓手起来。
可赵沛慈一向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面的人,他从墙面打开自动座椅坐上,又倏地被栓上了安全带。
勒得有点紧,但是没关系,能呼吸就行,他一坐下就打开电脑运行程序,不愧是个为研究废寝忘食的人。
梭轨仿佛在追着光前进,为了避免过快的速度带来的眩晕感,全舱体使用虚拟现实技术来减少乘客因视觉差异而引起的晕车症状,温和的暖气和清洁的氧气拥抱着所有人的身体。
赵沛慈脱下了他乌漆嘛黑的冲锋衣,露出了白色毛衣,座椅伸出机械臂将它叠好收拢在隔间。
刚预约的咖啡顺着舱顶轨道像是在滑翔,到了他的头顶又立即停止。
那仿佛在献殷勤的机械臂立马去接好咖啡,递到了赵沛慈身前,等他拿走了咖啡后,又摆出刚好能放下马克杯体又不会掉落的半圆手势,一动不动了。
这些周到的好服务,真是不由得让人称赞一句乖乖。
他抿了一小口咖啡就放下了,思维过载让他想休息片刻,他站起来想走动走动。
突然,轰隆一声,伴随着像是从前方传来的细微尖叫,虚拟的莺歌燕舞青青草原消失了,透明的舱体显现出它的本色。
人们像被打破了梦境一般,惊讶地往穹顶看去,却只见黑压压一片天空。
浅的云层仿佛形成了一个魁梧的巨人低头俯瞰梭轨里的人们。
赵沛慈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这副景象,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云层。
倏地,他感觉他和黑云巨人对上了眼,甚至云层都微微转动了方向,朝着最后一节梭厢,怀着不好的预感,他立马移开的视线。但在余光中,他看见了一抹浅黄向他袭来,他惊觉不好——
那是一道闪电,正直冲冲向他们劈来。
他直视着闪电由远及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轰隆——
叮咚——
“终点站,黄桷垭到了。请所有乘客拿好行李,有序下车……”
在嘈杂声中,赵沛慈在座椅上醒来,他惊慌地站起,大口喘气,心脏嘭嘭嘭直跳。
他示意自己平静下来,打量周围有无异常,只见人潮川流不息,梭轨没有任何损耗,世界按部就班地运行,除了——
他那被咖啡淋湿、染色、赃了的白毛衣。
他找不出记忆来解释何时被咖啡泼溅,也无法从现在的平静的周遭去判断巨人的存在性。
他拿上机械臂递来的电脑和冲锋衣以及其他东西,整理好了,走出了梭轨。
多年未归,他从高耸入云的梭轨基站眺望着这个久违的城市,一切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中午的高悬的太阳让这里变得明媚和热情,像初恋俏皮可爱般温暖人心。但赵沛慈知道,只有漆黑的夜幕里,这座城市才尽显她的本色,她那妖娆、神秘的真实面目。
他将关了许久的家庭共享位置程序开启,在接踵而至的人群里寻找父亲。
他瞪着手机,目视着两个红点慢慢接近,却不敢抬起头。
在红点重合的瞬间,他将双手攥紧,不知该用何种表情去见那个男人,却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清亮的“沛慈啊”,他顿感诧异,抬起了头。
身着红色大衣的女人,用她温暖的胸怀,给了儿子一个久久的拥抱。
在母亲的怀抱中,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良久,他终于问出了他想问的:“妈,为什么来的是你?”
“什么话啊,我为什么不能来?”只有眼角有皱纹的漂亮女人皱起了眉头,松开了孩子,狐疑道。
“妈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以你的性格你不会来接我的,你觉得没有必要,按理说应该是爸来接我才对。”赵沛慈看着母亲的面容,细心地找寻母亲与五年前的区别,发现区别在理想范围内,笑了一下。
可是,女人呆滞了一下,微弱地哦哦了一下,又喃喃道:“对,哦哦……”
赵沛慈感到奇怪,母亲性格好像有了变化,又或许是母亲以前老是犯的头疼的毛病现在这几年影响更严重了。
他也没再多想,牵起母亲的手大步迈向回家的路。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触碰过这个女人的手了。
他驾驶着母亲从家里开过来的代步工具飞轮,在副驾驶的母亲嘘寒问暖,问及他的研究、他的生活如何,甚至还丢了个重磅炸弹,问他有没有找到喜欢的人。
他一字一句如实回答,忍不住嘀咕母亲何时变成了一个啰嗦的人,比爸还啰嗦。
终于到家了,他将飞轮停在了空中阁楼里面,又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家周遭的环境。他搜索着记忆中的模样,开心地找着不同,这时,母亲达瓦卓玛喊道:“沛慈,走了,你的爸爸和弟弟还在等你。”
弟弟?赵玉昭那死丫头去安了个把子,不当女人了?还是妈脑子真出问题了,爸怎么放心放她一个人出门?他狐疑地走向升降台,下了楼。
清幽的檀香袭来,他一进门就看见在实木桌上泼墨书法,身姿如鹤依青松的男人,男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回来了?”
他边拖鞋边回答嗯,再顺带脱了冲锋衣用左手拿着。他心想,多年不见,这男人什么时候逼格这么高了,以前装逼多年没成功,现在倒是装出水准了。他居然能如此正襟危坐,不抹抹小眼泪欢迎他的归来,他也不要理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这时男人终于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弟弟在你房间等你。”
什么破弟弟,怎么可能是哪里来的妖怪把人家的妹妹吃了再掏出来个弟弟补上。
他加快了步伐,他倒是要去看看他房间里赵玉昭那丫头片子要干什么,要是一家人合伙来整蛊他,先把死丫头屁股打肿,再离家五年让他们好看。
他咚地打开房门,张望走了进去,没人啊,好像,他嘀咕。
这时,突然有人向他袭来,带来阵阵风,从后背紧紧地抱住了他,在他的脊背埋上了小头,蛮纤细和骨节分明的长手不住地在他身上抚摸,他抓着乱摸的手想重重扔下去,却听见沙哑的,卡带的专属于变声期少年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旱了一年的沙漠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说:“哥哥,我……好想你。”
赵沛慈止住了想要扔手的想法,没有做出下一个举动,把那只稚嫩的手滞留在自己手心。他能感觉到忍耐的轻微抽泣以及沾湿的毛衣和后背。
不过,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这件肮脏的白色毛衣,他要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