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花卧酒养只猫 第6章 喜宴

朱底饰金的雕花大轿巡街过后落在了归棠院门前，炮仗轰响，林汐之掀开了龙凤盖头，偷偷揭起窗上的花锦帘子往外瞧。

檐橼之下雕龙的匾额上“誉王府”三个贴金大字威严醒目，据说是皇帝亲手所书。

门庭宽大，里外挤满了人，一个个皆身着华贵，笑脸盈盈，一丝一寸挪着步子往里进，不少还伸着脖子张望，好似里头有什么新奇之物。

楚逍在寝殿园子里等着，听闻花轿已至，拉起凤儿往满是宾客的前院走。

各色各样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大步迈进了贴着大红喜字的中轴正厅，坐到空荡的高堂龙虎位上，将凤儿拉入怀中。

众目睽睽之下，楚逍凭着行云流水的动作，收获了一片寂静，满院的人推挤着往屋里瞧，都想一睹誉王的浪荡之名。

仪仗队伍在王府门外亦听说了里头的事，宫里来的乐师们迟迟没见有人出来接亲，望着嬷嬷们苦闷异样的神情，迟疑着停了手。

乐声渐消，如同没燃尽的炮仗，有一声没一声地响了须臾，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几个嬷嬷相互推搡着，最终是年纪最大的一个掀开了花轿满绣龙凤的门帘，“王妃，殿下在里头等您，请您……”

林汐之一想便知是楚逍不肯接亲，她将炽燎轻轻放在轿中，应声道：“知道了，我自己进去就行，多谢。”

老嬷嬷听得一声“多谢”心头一颤，满是褶皱的双眼蓄上了泪，她抬起一只手让林汐之搀扶着，领着她小心翼翼走上台阶。

满宅宾客夹道而立，只剩窸窣低语，林汐之一步步迈入了雍京城里人人都想住的宅园。

嬷嬷们心一沉，手里攥紧了帕子，一同高声喊起：“新娘到！”

宾客各归席位，各怀心思，望着林汐之自己走进院中，又自己跨过火盆。

大红的绸缎在雪天的风里艳过翻滚的火光，纷扬的雪花飘洒而下，随着风轻轻落在了林汐之华美精绣的嫁衣上，狐绒的喜服云肩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白。

“阿娘。”一片六瓣雪花落在林汐之交握于前的手上，她也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候，竟想起了自己从未感触过的母亲。

她一步步走过挂满红绸的回廊，在踏进厅室的一瞬，听见有人悄声说道：“殿下，该拜天地了。”

接着一个比雪天还凉的声音传来，“不必，来了就行。”

林汐之透过大红的盖头，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从龙虎位上站起身来，牵着一名女子走向自己，而后略略转了方向，从自己身旁经过。

她没有动弹，静默中听见脚步声出门离开，而后四周传来了低沉的嗡嗡声。

宾客无论是何身份，本就凑个热闹，此时交谈声都压成了嗡响，各有评议，多是摇头叹息的，没有人再高声欢谈。

林汐之抬起手，轻轻唤了一声“嬷嬷”，方才领她进门的老嬷嬷忙上前询问：“王妃……殿下已经离开了，王妃是要……？”

“有劳嬷嬷带我去我的住处，记得把我的猫儿也带进来。”

老嬷嬷躬着身子点头道：“好，猫儿有人看着呢，老奴这就着人去抱来。”

满院的飞雪落得与这婚仪一样错乱欢腾，林汐之搀着嬷嬷的手一步步离开红彤彤的正厅，耳边萦绕着席间传出的低声交谈，转过廊角后，声音便渐渐远去，她自己揭下了盖头，扶了一下有些拉扯着头发的凤冠。

她抬眼望向廊外纷扬如絮的雪花，暗自庆幸楚逍并不想管她，却又怕被看出来，抿着嘴憋住了笑，憋不住时便刻意皱一皱眉。

嬷嬷瞥见她神情怪异，叹着气摇头，觉得这小姐定是伤心过度了。

她将林汐之送进了楚逍的寝殿，又吩咐了抱猫的下人把炽燎送进屋里，看着林汐之在床上坐好，她惋惜着，关上门离开。

朱漆的秤杆和绘金的玛瑙杯静静呆在铺着红锦的桌面上，冷风穿过窗棂钻进屋里，龙凤红烛火光轻轻摇曳，珐琅彩绘的铜炉里燃着充足的炭火。

林汐之解下云肩丢在一边，躺倒在床上，房中陌生的味道让她有些不习惯。

她望着精巧的杯盏酒壶，决定吃掉桌上的糕点果仁，自己喝一杯。

炽燎跳到圆桌边的圆凳上，嗷嗷叫着打转，林汐之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捻起一块鱼酥放在炽燎面前。

她自己拿了一只玛瑙杯，自己倒了酒，一块块吃掉了盘子里的花糕，又啃起了果仁，一面吃，一面喝光了壶中御赐的美酒。

腹中温饱踏实，她渐渐有些昏沉，摇摇晃晃走到床边，自己脱了鞋袜躺下便睡了过去。

炽燎亦吃饱餍足，舔着爪子搓了搓脸，轻轻跳到床上，钻在她身侧。

楚逍带着凤儿离开宴席后走进了后院梅香暗浮的汤池园林中，大片的热池在皑皑白雪中腾起雾气，四顾无人，他松开了握在凤儿腕上的手，“可以了，你回去吧。”

凤儿拜道：“主上，真的不管王妃吗？”

“派人盯着她，看看她和楚勋在蓄谋什么。”

凤儿全然不知还有此事，慌忙应下，快步离去，一面走着，一面怀疑起自己来，是否过于仁慈，是否有些不称职？

她亲自去了楚逍的寝殿，轻轻推开溜缝的窗子，更令她惊奇的事情发生在她眼前。

林汐之一身嫁衣，抱着金黄的炽燎睡在床沿上，凤冠歪倒一旁，乌发散开，裙摆绣着鸾凤团花，从床上垂落到地上，而那张脸，她见过，楚逍也见过。

她飞速奔回，楚逍得了禀告，来到寝殿门前，脚步顿了一下，一点点推开房门，迈入花罩帘帐里，林汐之熟睡的脸漾进了他的眼中。

“真是……有意思……”

他吩咐凤儿关门退下，自己坐在桌边，拿起喝空的酒壶晃了晃，“真只爱逗猫睡觉？”

他静静看着睡熟的林汐之和炽燎，回忆起这几日的事来，只怕有些事情太巧，便可能不是巧。

……

楚勋在楚逍大婚之日入了宫，他对楚逍的婚事毫无兴趣，且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林汐之穿着鸾凤嫁衣与楚逍站在一处，只身来到了紫云宫，探望“养病”的靖平侯，禁军未得指示，不曾拦着。

“侯爷，三小姐与九弟今日大婚，本王特来告知，还请侯爷宽心。”

疼了多年的女儿落入虎穴，林禹赫如何宽心？

他一把抓住楚勋的手臂，双眼布满了血丝，悲愤交集，他看着楚勋，双手不住地颤动，“之儿可还好？誉王殿下可有欺辱她？”

楚勋握住了林禹赫因年岁渐长而已显斑纹的手，“本王亦不知晓，但九弟定也是不愿的，侯爷若想，本王可替侯爷去看看。”

“好，好好……有劳慎王殿下，老臣感激不尽，殿下放心，日后老夫亦会相助于殿下。”林禹赫自然知道楚勋的真意不在帮他，只是眼下无路可寻。

楚勋拍了拍眼前无助的老臣，在他乞求的目光中起身离开。

楚胤寒知道楚逍的脾气，若自己出现，楚逍定会直接离开宴席，故而这一日，他都呆在皇后上官云珠的临华殿中。

楚勋高声喊着母后，本想说说毒药之事，不曾想跨进殿内竟先看见了楚胤寒，毫无准备，连忙拜见。

楚胤寒顺口道了声“我儿请起”，却还未等他起便黑着脸问他为何不去宴席。

楚勋直言道：“九弟不想婚娶，儿臣去了也只是看九弟不痛快。”

楚胤寒恼得满脸通红，大口喘着气，上官云珠连忙上前去扶，赶在他开口处置楚勋前，先发作起来。

“你这孩子，你九弟孤苦，没了额娘，母后怎么教你的，要当亲弟弟爱重，你倒好，连他的婚宴都不去看一眼，跑到母后这里来做什么？！”

上官云珠一发作，楚胤寒的气便消了大半，他转身坐到榻上，压下了自己的怒火，问道：“你来你母后这里做什么？”

楚勋眼看有了回转的机会，解释道：“父王，九弟发现有毒物混入了京城的街尾暗巷，儿臣觉得若再偷偷混进了宫里，后果不堪设想，故而急着前来告知母后。”

楚胤寒似对此毫不吃惊，面上神情渐渐空无，似乎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双眼睛目光沧桑锐利，盯着楚勋，却似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惊惧在上官云珠眼中浮现了一瞬，在有人察觉之前迅速盖上了一层慈爱的笑意。

她上前扶起了楚勋，为他理顺了衣袍，“我儿孝顺，你九弟也是有心了，你们兄弟二人如此默契，母后便放心了。”

楚胤寒看着母子二人相互依傍，扫了兴致般起身往殿外走，“你们好好说说话，勋儿所说之事，寡人自会去寻逍儿问清。”

楚胤寒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冰凉昏暗的天光里，上官云珠松开了楚勋，眼中慈爱如融雪一般消解，留下了一块深深的阴影，湿腻又晦暗。

“你那父王，事事想的都是楚逍，即便他的额娘早已化为白骨，即便他废如烂泥，他终究只当他是亲儿子。”

“母后……”

“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这没用的事情跑来说什么？！你当他会嘉奖你吗？！这事终究是楚逍发现的，你这个蠢货，成了他人的垫脚石，竟还得意满满！”

“母后息怒，是儿臣愚钝。”

“你知道愚钝便赶紧回去，母后教养你多年，竟还不如一个没娘的！还不快给你那弟弟送礼赔罪去！”

上官云珠异常执拗的神情如同一只囚禁已久企图撞笼脱困的疯兽。

楚勋从未见过他的母后这般模样，无措之下连忙叩拜离开。

他踏上马车，往归棠院赶去，上官云珠异样的神情不断在他脑中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