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逍头枕窗台,乌发半散,手里的玉壶倾在一侧,楚勋以为他喝醉睡下,当即离开了芙沁居。
翌日早朝时,他当着朝臣的面儿入了宫,一路恭叩拜礼,他拐了个弯,在临华殿借出了上官云珠的凤印,越过天崇卫,偷偷调集了百余禁军。
林汐之睡醒后,听闻门外禁军持械而来,披了斗篷出门查看,杨舒沁已站在誉王府的匾额下,大声叫骂。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围堵誉王府!明日我便让舅舅扒了你们的皮!”
一禁军将领上前拜道:“郡主息怒,我等也是听命行事。”
杨舒沁看了一眼从门里出来的林汐之,立即将毛茸茸的她挡在身后,继续大声叫喊,“听谁的命?!你说来!”
那将领再次拜道:“回禀郡主,是慎王殿下、皇后娘娘之命。”
林汐之忽觉蹊跷,往后拉了拉还要发火的杨舒沁,上前问道:“所为何事?总要有个缘由。”
“王妃,九殿下恐有逆反之心,不知王妃可知晓?”禁军将领反问林汐之,严辞直视,毫无主仆之态。
林汐之心思转了一圈,质问道:“谁说的?可有证据?若没有,污蔑亲王,可是死罪!”
那将领眼神一动,退了一步,“王妃,慎王殿下所言,怕是……”
林汐之不想让他说下去,“言什么言?!我现在说你蛊惑慎王,意图谋害九殿下!誉王妃所言!不会有假!”
那将领霎时慌了神,“王妃……这……这不能乱说啊……您这是要属下的命啊……”
“你如今在我家门口,无凭无据便张牙舞爪,要的是我夫君的命!我要你的命有何不可?!”林汐之双眼怒瞠,大喝起来,往前迈了两步。
围守的禁军接连跪下,“我等是听命行事,还请王妃明察!”
“查!带我见你主子!敢做不敢当,不敢出现吗?!慎王府走一趟!就你带路!”
林汐之抬手指向回话的将领,杨舒沁惊喜难掩,立在一旁,心想着这嫂嫂怎有两幅面孔?
林汐之头也不回地跟着出头回话的禁军将领去了慎王府,她其实就是不认路,正好拉着他带,没想到他一路耷拉着脑袋,当真害怕得很,她一面走着,一面在街上观望热闹,尽量地不笑。
楚勋在府里等着禁军捉拿楚逍的消息,不曾想等到了林汐之气势汹汹而来。
“慎王殿下,敢问这是何意?!”林汐之人未到,声先至,慎王府中一时间人尽皆知。
重音本在正厅耳房里休息,听见林汐之的声音,便开了门去瞧。
楚勋依仗着自己并未污蔑,端起态度请林汐之坐下,“誉王妃莫急,先坐。”
林汐之看了一眼面前的椅子,不与他坐,“殿下直接说来,楚逍何处有逆反之心了?他不过寻欢作乐,如何逆反了?”
楚勋看向她身后敞开的门扇,不愿直视她对楚逍关切在乎的模样,“他酒后与我亲口说的,他想当皇帝。”他说完便如有了底气,目光又回到林汐之脸上。
林汐之对此毫不知情,所谓祸从口出,她亦不确定楚逍嘴里会说出什么话来,总归平日里亦是胡言乱语,可逆反这等大罪,如何能凭酒后一句胡话评判?
“酒后之言怎能作数,楚逍不可能造反。”林汐之坚定着自己的立场,毕竟这二殿下的言行,她亦不敢苟同。
“誉王妃三思,如今和离还来得及……”楚勋半是劝说,半是要挟。
林汐之略微察觉了他的意图,故作无奈,玉指轻掩了一瞬娇颜,故作思量忧虑,佯装着不甘,“我还是不信,殿下容我观察几日,若他真有反意,我亲自来给殿下报信。”
楚勋见不得林汐之困苦哀愁,忍耐应下,“好……那我便等着三小姐的消息。”
林汐之扮作眼含秋水之态,望着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背过身去往外走,目光又凌厉起来。带路的禁军将领始终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再贸然掺合这权贵的争斗。
重音看在眼里,听入耳中,只觉得事态急重,她先前还与楚逍说林汐之没有异常,如今唯恐生变,回房写了字条,赶着脚步出了角门,踏着湿泞的雪路,送到芙沁居去。
楚逍与鬼羯在芙沁居等的本是凤儿的消息,他原以为禁军会封堵誉王府,凤儿会送信出来,届时他再回去,佯装被捕便可,可没想到却等来了重音的消息。
“这个悍妇……”楚逍将字条揉作一团丢进了烧着炭火的铜炉里。
他与鬼羯赶回时,发现围府之困已解,杨舒沁甩着袖口的绒球在前院等着他,见他进门,便跑到他面前,与他描述了林汐之的一番壮举,最后感叹道:“表哥,我嫂嫂可太厉害啦!”
他看杨舒沁手舞足蹈讲得生龙活虎,便认真听着,待她说完,他全已知晓,便打发她回去歇息,自己去了林汐之的小院儿里。
林汐之回来后,高高兴兴抱着炽燎逗玩,凤儿守在院子里,她知晓她去了慎王府,重音定会与楚逍去说,便等着楚逍回来。
“主上,三小姐在等你。”
林汐之知道楚逍得了消息定会来找她,备了一桌酒菜,楚逍进屋坐下,看了一眼,一点儿也不想吃。
“你今日都干了什么?”他直接问道,声色冷淡。
林汐之见他进来坐下便问话,放下炽燎走到桌边给他倒酒,“殿下先喝几杯?”
温言细语,刻意为之,听得楚逍一身不爽,“拿走,我在问你话。”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眼中没有丝毫波动。
林汐之放下手中细颈的玉壶,静静看着他,后又坐到榻上,像是与他保持距离,“你根本不爱喝酒,对不对?”
楚逍看着她,没有回答,再次问道:“你今日都干了什么?”
林汐之淡淡说道:“有人要来家里捣乱,我把他们赶走了,我还找了他们的头子,问了缘由。”
“什么缘由?”
“他说你喝多了想当皇帝。”
“你信吗?”
“我没听见,我不信,所以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楚逍迟疑了片刻,又问,“若是真的呢?”
林汐之一愣,低头想了想,又望向他,“我想知道缘由。”
楚逍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若我说没有缘由呢?”
“那我便只能想办法帮你糊弄过去了,我只是暂且拖住了他……”
“你是不是傻?”楚逍打断了她的话。
林汐之眨了眨眼睛,楚逍气恼的模样令她不大明白,“那……我……”
“我要造反!你该去报信!该给我写和离书!你是不是没有脑子?!”
林汐之见他忽然凶起来,整个呆住,两人对面良久,她慢慢回过神来,站到榻上,瞬间比楚逍高出一头,大声道:“你才傻!你捅的篓子!我给你想着办法!我报信给谁啊!我是住他家吗?!”
凤儿站在门外不知劝还是不劝,随时准备冲进去,她看着那架势,生怕两人打起来。
楚逍转身离开,从她面前经过,径直走出了院子。
林汐之站在榻上看着他出门去,廊下八角宫灯随风轻转。
她从榻上下来,气恼和不解灌了满心,望向门口站着的凤儿,问道:“凤姐姐,我哪儿说错了?”
凤儿无奈道:“三小姐莫怪,主上兴许比较古怪些,等他愿意与你说了,你便知晓了。”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都没嫌弃他事儿多,好端端的在外面胡言乱语。”林汐之抓起桌上的杯子忿忿敲了一下,杯中酒水溅了一手,她往自己身上擦了擦。
炽燎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跳到她腿上“咕噜噜”地蹭着,似在寻求安抚。
楚逍心思搅得混乱,靠在院墙角落里,看着回廊之外,园子里,灯火下,冻结的池子,积雪的草木,脑海中出现了林汐之睡着的样子,只是那张脸毫无血色,那些咳嗽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身穿白色孝衣的人将林汐之抬了出去……
翌日一早,林汐之还未起身,鬼羯带来了侍卫,将林汐之的小院子围了起来,“王妃私会二殿下,即日起禁足于此,不得外出,任何人不得探望,违者就地格杀。”
林汐之醒来穿衣梳洗,开门便迎了满满的诧异,凤儿循例清扫着积雪,汤池如常温热,只是多了些侍卫,手里握着钢刀,如一个个木桩般立在院子里。
她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走到凤儿身边询问。
“凤姐姐,他们在干什么呀?”
凤儿无从说起,只道:“主上说了,三小姐今日起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有人来找三小姐。”
“为……”林汐之想起自己去慎王府所说的话,以为楚逍从细作那里得知,误会了她,“不是,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凤儿摇了摇头,“三小姐,主上是明白的,只是,你还不明白。”
林汐之迷惑不解,环顾小小院落里静立的侍卫,一点儿也不觉得楚逍明白。
楚勋“自然而然”地得知了楚逍将林汐之禁足的消息,即生气又心急,他再次调出了禁军,将誉王府能进出的地方尽数围堵。
誉王府的侍卫个个拔刀对峙,称楚逍不在府中,没有圣旨不得搜查,两边便僵持着,这边进不去,那边出不来。
楚胤寒忙于寒天雪灾之事,连日劳顿,全然不知情状。
杨舒沁本想出门去骂,楚逍将她拦下,“无妨,我们在家玩儿。”
“表哥,你要干什么呀?”杨舒沁打量着楚逍,总觉得是楚逍是故意为之。
楚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隔墙有耳。”
小昨在角落里听着,忽然没再听见声响,探出头查看,只看见楚逍带着杨舒沁站在园子里,赏起了刚开的几株寒梅。
林汐之本也不爱出门,衣食具足,她便也乐得禁足。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拉着凤儿团起了小雪狮,用石子做眼睛,细细抹出各种形态,小石子摆成弯弯笑起的嘴巴,开心的小雪狮一排排摆在窗台上。
炽燎在小院里陪着林汐之,几日来不曾跑出去过,林汐之便如在家一般,逗猫睡觉,无人打扰,也不需去应付谁,每日闲暇,静静地醒醒睡睡,喝着汤药,逗猫,吃饭,睡觉。
楚逍命人把秋千搬到了林汐之那里,缘由说是不想要了,杨舒沁不喜欢。
林汐之却乐意接受,天儿好时,她便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炽燎趴在她身边,与她一块儿晒太阳。
杨舒沁以为她这表哥始终是害羞了些,这天睡醒起来,她便跑到楚逍寝殿推开了门,一副幸灾乐祸地模样,“表哥!林汐之病倒了!你说你说,是不是报应呢?”
楚逍起身后本还缠着倦意,随手抓了件大氅,赶了出去,拐进院儿里才发觉杨舒沁又在逗他。
秋千架子立在院中一棵大树底下,树上积雪堆得极高,他站在檐廊下,抬手止了侍卫的拜见。
林汐之背对着他,手里拿着戏本,坐在树下摇晃着秋千,时不时打个哈欠,又看着戏本笑一下,不远处房门敞开着,炽燎趴在门口晒着太阳。
楚逍在背后瞧她,发觉树上有雪块散落,又看了看她所处的位置,登时一惊,冲上前去,将她一把拉起。
林汐之看着手里的戏本子正高兴,突如其来地一拽使她失了平衡,手一松,戏本子落在了地上。
楚逍眼见她回头想去捡,用力将她拖到怀里,握腰托起,放在自己身后。
树上积雪厚重,轰然坍塌,将还在晃动的秋千架子砸断掩埋。
林汐之抓着楚逍的手臂歪出脑袋去瞧,吸了一大口凉气,“呀!太吓人了吧!”
“你说你要是埋在里面,挖出来要烧几天?”楚逍低头看着她,调笑道。
“大概……也就……还是两三天吧?”林汐之抬起头认真回答。
楚逍对她的反应甚是无奈,点头道:“你果然是悍妇啊……”
“狗嘴果然吐不出象牙来!”林汐之用力推他。
楚逍纹丝不动,看着她笑了一下,叹气道:“哎呀……连个谢都没有啊……”
林汐之把脸转向一边,“你还没谢我呢。”
“哦,好像是啊,那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他握拳锤在自己手心里,抬脚便往外走。
林汐之见他要离开,忙追上去,拉住了他,“站住站住!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楚逍一手握在她的腕上,一手往反方向拉扯,将自己的手臂一点点从她手里挣出来,一脸玩味,“楚勋已经把王府围起来了,连后山梅林里都是禁军,就……关到他从我手里把你救走为止吧,正好成全你们,如何?”
“成全……我们?”林汐之眉间拧起,心里一阵奇怪的委屈翻腾烧灼,经过喉咙时似被堵住,转到了眼里,眼前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
楚逍见她眼底泛起了泪,心下一慌,“你……”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出了问题,刚松开的手想再抓住她,攥了个空。
林汐之收手握在胸前,道了声谢谢,转身往屋里走,关上门,插上了闩,眼泪落了几滴,她便责备起了自己的糊涂,怎么似是上心了?越想越觉得自己丢了人。
楚逍站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房门,愣了许久,双手握紧了拳头,捏得骨节发白,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敲门,却又不想离开,似有东西在一寸寸地生长,搅入心底的血肉中。
杨舒沁的恶作剧还没有完,她估摸着时候,高声喊着“表哥”走进院子里,楚逍听见她来,当即快步离开。
杨舒沁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了出去,张望了一下,没看见林汐之,小跑着跟上。
“表哥!表哥你等等我!你去哪儿啊?!”
楚逍停在王府中心的庭院里,亭台台基一侧隐蔽又安静,四下无人,他冷声道:“你闹够了就赶紧回去,我这里已经够乱了。”
杨舒沁不肯罢休,反倒质问他,“你为何不肯承认你喜欢嫂嫂呢?为何要这样把自己困住呢?为何要眼睁睁看着嫂嫂伤心呢?”
楚逍闭了一下眼,终究压不住心里的恼火,呵斥起来,“你不想她死就给我闭嘴!”
杨舒沁不明白,她从不知其中有多少弯弯绕绕的事情,楚逍自幼便总有最好玩儿的东西,她便一直跟着他跑,对所有人来说都毫无威胁的她亦没有人想着要如何取她性命。
“表哥……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呀?”她惶恐着,伸出手试图去拉他。
楚逍一甩手,往后退开,“你快回去,别再给我添乱了,你再闹也只会看见她伤心罢了。”
杨舒沁摇了摇头,“表哥,就算你不说出来,有人要害你,嫂嫂也是会死的。”她退了几步,期盼着看到楚逍明白过来,可却什么都没有,她咬牙鼓着气,大步离开。
百姓铲起门前积雪堆放在各自临近的一处,素白的雪染上了泥尘的黄和灰。
杨舒沁一个人走在街上,郁闷苦恼,脚下积雪脏污,她兀自踢着踩着,誉王府的侍卫远远跟在她身后,直到见她入了郡主府方才退离。
楚逍回到寝殿时,鬼羯与凤儿皆听侍卫说了小院儿里的事情,本想着应是和好了,却见他黑着脸回来,两人不敢问,站在一边。
他回到房中,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又走出门坐在青石案旁。
凤儿自觉端来茶水杯盏,却见他盯着台阶上的积雪出神,她回头望向鬼羯,亦没得到答案。
暖阳皓雪中,一片寂静之时,一侍卫跑了进来,跪叩道:“主上,陛下传来口谕,请您进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