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跪坐在方案一侧,煮着茶,茶香萦了满屋,茶开后,花魁道:“尊主。”
楚逍将手里翻旋的玉杯放定,花魁将小炉中的热茶缓缓倒出,门外传来敲门声,鬼羯开了门,几个守卫拖着一名男子扔到楚逍面前。
“尊主,抓到了。”
“偷多少了?”楚逍把刚倒上的茶水端到男子眼前,升起的热气灼在他的眼睛上。
男子徒劳地往后缩,身后的守卫将他牢牢按在地上,他挣扎起来,“尊主,尊主,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楚逍扶了一下面具,坐起身道:“好啊,让我听听你说得好不好。”
歌姬的曲子婉转凄美,男子缩着脑袋,连喉咙都在痉挛,“就……呃……就……”
“看来说得不太好。”楚逍提起了烧开的铜壶,倾斜在他头上。
“我说!我说!偷了……两夜……”
滚烫的水从头往下冲刷出一声悠长惨叫声,歌姬的声音亦被其掩盖。
“敢动我的人,胆子真大。”
“尊主饶命啊!若小人知道这芙沁居是尊主的地方,小人打死也不敢啊!”男子倒在地上哭嚎着,歌姬如常唱着曲子,似在另一个世界,手中弹着阮,声声悠扬,眼里仿佛丝毫看不见房中发生的事情。
花魁跪坐在榻上,手持利剪,修剪着刚折回来的梅花。
楚逍拎着滚烫的铜壶走到男子身边,“迷药,哪来的?”
“是……是从青楼里买的……”
“嗯……谢啦……”开水倒在了他的大腿根儿上,惨叫声从三层传到了一层,惊住了正在客堂里吃饭的食客,跑堂的忙解释,楼上有人喝多了。
食客们点着头,继续吃自己的饭菜,就算有什么,又能怎样呢?杯中佳酿入了口,莫解人间百千愁。
守卫们将半已昏厥的男子拖出厢房,从角落的楼梯下去,入了地下。
无人去看,看了也当没看,芙沁居的人犯,据说都是招惹了老板的人,谁也不想多问。
“主上,是要去青楼吗?”鬼羯问道。
“你去吧,把人抓回来,实在抓不住的就杀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是什么无可替代的东西。”楚逍端起案上的玉杯,喝掉了杯里仅剩余温的茶。
靖平侯府中,姐妹私语后,林汐之送走了二位姐姐,她回到自己的闺房里,瞥见妆台上放着一把伞。
油纸上的梅花已磨损暗淡,伞柄光滑柔亮,林汐之心想,这许是用了许久的一把伞,楚勋一个亲王,居然会有这样的旧物。
林禹赫回府后与往日无异,闲暇无事,描摹字画,偶尔对着沐绮雪的画像说话,说着三个女儿的事情。
“爹爹!”林汐之拿着伞从院门外一路喊着入了院子,多日没喊的称呼,她想多喊几声。
林禹赫走出门去,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他如今无愁亦无喜,“之儿来啦。”
“爹爹,身子可还好?宫里的人可有苛待父亲?”林汐之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便做足了给父亲出气的准备。
林禹赫却道:“没有没有,宫里吃喝不愁,无人为难,爹爹只是忧心你们,所以多有拒食,但爹爹见那楚逍似乎是照看着你的,回家后便好过些了。”
“他?他每日寻我晦气,如何照顾我了?”林汐之只觉得林禹赫背叛了父女之情,偏帮着楚逍。
林禹赫却只是笑笑,拉着林汐之的手入了书房,走到沐绮雪的画像前,“来,与你母亲说说话。”
林汐之从未有过母亲,她只知道母亲定是爱她的,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母亲,我都好,你放心。”林汐之说道。
林禹赫听着她言简意赅,轻叹道:“是爹爹没有照顾好你母亲,连她着了风寒都不知晓,刚生下你身子本就虚弱,故而才越来越重……”
“母亲是大人了,她也未照顾好自己。”林汐之抱紧了怀里的伞,“故而我定会照顾好我自己,绝不让爹爹和母亲忧心。”
林禹赫满眼恍着泪,“好,好,之儿长大了。”
“爹爹,我出门一趟,晚些回来。”林汐之抱着伞往门外走。
林禹赫一听,问道:“你还回来?”
是啊,还回来吗?林汐之心里没了底,但楚逍没有带她走,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留下也未必不可,左右楚逍有心上人在府中,兴许会觉得她碍事,便点了头,“嗯,回。”
林禹赫没再多问,只道了声好表示知晓,他看着林汐之出门,心里兀自猜想着,楚逍会不会来寻。
林汐之出了府,大晴的天便下起雪来,她撑开伞挡在头顶上,暗叹倒霉,“早知多拿一把出门,如今可怎么还这伞呢?”
她懊恼着,又不想回去惹林禹赫猜疑,便在街上瞎逛着,上次遇见的几个乞儿出现在街角,她买了几个包子送了过去。
“喂,你们怎么在这里。”她将手里的纸包递给他们,纸包外头还透着些许烫人的热。
年纪最大的乞儿接过后道了谢,打开纸包便与其他乞儿分食起来,他发现林汐之站在一边不走,问道:“姑娘还有事吗?”
林汐之觉得这几个乞儿似与众不同,反问道:“你们需不需要找个住处?这天可一天冷过一天了。”
“多谢姑娘,我们有家,只是没有父母亲人。”其中一个乞儿一面咬着包子,一面说道。
“是啊,但姑娘莫再撒谎,芙沁居里可没有小姐,只有一个……”
“你告诉她干什么?等尊主找她,她便知道了。”
几个乞儿说这便一同离开,相互交谈着,嘴里啃着林汐之给的包子,却没再看她一眼。
誉王府的车驾冒雪而回,楚逍从芙沁居回到侯府,下人忙进府通报,林禹赫心领神会,出门摆出一脸惊异,站在侯府门外,楚逍面前,往街市里张望。
“这可如何是好?之儿出门去了,至今没回啊。”
楚逍微有异念入了心,“林侯放心,我去找。”他转身走进了纷扬的飞雪中,看着落雪的大街,漫无目的的走着,找……若找不到呢?
他拐进巷子里,几个乞儿正在说话,“那个姐姐怎么老遇见我们?”
“我们与她有缘,菩萨保佑。”
“她有点儿傻,也不知道与我们交换好处。“
楚逍悄悄走到他们身后,“说谁呢?”
身上破烂但厚实的乞儿们吓得尖叫起来,“主上,你是鬼吗?!”
楚逍想了一下,道:“若我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乖顺些,我如今便是了。”
几个乞儿不知什么意思,痴愣愣看着楚逍,在楚逍要再问一次时,他们自己开了口。
“方才有个姐姐,就是上次那个姐姐,给我们买了包子。”
“笨得很,也不知与我们做交易。”
“是你们想有定时的饭票吧?”楚逍对不知名的女子不感兴趣,问道:“见着一个穿鹅黄色袄裙的姑娘没?”
乞儿们相互确认了眼神,皆认为是同一个人,“就是我们说的那个。”
楚逍微微一愣,“哪儿去了?”
乞儿们摇着头,“不知道,方才是在大街上。”几个乞儿一同指向巷子外头。
林汐之打着伞,楚逍一身墨黑的衣袍在大雪中如白纸上一个显眼的墨点,林汐之远远便看见了他。
她站在原地,思量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抑或是假装没看见?她想到反正今日也不打算回誉王府,且她并不觉得楚逍是在找她,万一发现了不该发现的……
思忖掂度,她觉得还是假装没看见的好,本就尴尬的关系没必要自寻尴尬,她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雪下的迷蒙起来,在林汐之转身的瞬间,楚逍看见了那把熟悉的伞,那是楚勋的伞,他数次在慎王府看见过。
莫名的恼火因着那把伞而在心里翻腾,他大步跟了上去,脚下踏着新落的雪,每一步都踩出凝雪碎裂的声响来。
林汐之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一回头,楚逍已站在自己身后,碧玺飞云冠束着长长的乌发,头上落满了白色的雪花。
“有伞真好,居然还是别人的伞,想必是偷来的,见了我就跑,怎么,怕我报官?”他是当真希望林汐之手里的伞是偷来的。
林汐之不知他在生什么气,只是见他满头的雪,怒气冲冲的样子,便把伞挪到他头上,“你是恼我不挡你?”
楚逍看着她,只是沉默,雪花在两人身侧飘飞,越下越大,林汐之把手里的伞举高后又挪了一下,尽量挡住他,想着既挡了便挡好些。
楚逍顺势握上了她的手,“给我吧,王妃。”
林汐之如碰了刺般,一下缩回了手,楚逍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落在了地面的白雪上,他没再看林汐之有什么表情或反应,扳过她的肩,将她笼进自己的披风里。
“不早了,该回家了。”
林汐之抬起头看着他,随着他往前走,火燎沉香的味道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在她鼻尖萦绕,她忽然想起自己与林禹赫说好了要回家,将楚逍拦腰拖住,“不行,我答应爹爹要回去的。”
“你是看不清方向吗?”楚逍的目光迟疑着回到她脸上,见她毫无怪罪,终于松懈下来。
林汐之左右看了看,“嗯,好像有些,我时常迷路,但走着走着又能回到原地。”她说又傲气地笑起来。
“蠢货,迷路了自然是回到原地。”
“你才是蠢货,我是认真走着回到原地的。”
楚逍笑出了声,“你这悍妇可太厉害了。”怕自己的表情憋不回去,他刻意看向别处。
林汐之觉着这算是嘲笑,抬手便要抢他手里的伞,“畜生把伞还我!就不该挡上你!”
楚逍怄气似的把伞放下,反向一捋,握着伞骨一把折断,扔在了地上。他抱起林汐之往前跑,全然不顾林汐之如何大喊大叫。
“你放我下来!那是别人的伞,怎能随便扔了呢?!”
“什么伞我买不起?让他来家里取,赔他万把又如何?!”
两人回到侯府门口,皆是满头雪白,楚逍把她放到马车上,让鬼羯去府中通报,赶着她坐进车里。
林汐之拍着身上的雪,忽然一下下打起了喷嚏,楚逍才觉不对,脱了披风裹在她身上。
“冷吗?”
林汐之喷嚏打得停不下来,满眼冒着泪,摇头道:“不冷……哈啾!”
“不冷怎会如此?”
“哈啾!……不知道。”
“你是呆子吗?什么都不知道?!”
楚逍忽似急火攻心,声音高了不只一点点,只一瞬,他发觉自己太大声时,林汐之已挪到了角落里。
“我说了不冷,便许是吹着了?又许是头上的雪化进脑袋里了?难不成你知道?你吼什么?你不知道那你也是呆子,大呆子!”林汐之吸着鼻子,喷嚏不断,打得蒙了头,声音堵在喉咙里,似蒙了一层鼓皮。
楚逍噎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静默间,鬼羯正好回到车上,他命他赶快回家,将小窗关上,便坐在了窗边,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如一心想要阻隔什么,静静听着林汐之的咳嗽声像钢针一般穿入他的脑子里。
阮千琳房中的咳嗽声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伴随着林汐之的咳嗽声一阵阵传来,那些再也没有好起来的人的咳嗽声,在他的耳中此起彼伏,他的双手一点点攥紧,骨节发出了声响。
林汐之觉得他怪异,小心翼翼伸过手去,推了他一下,“你干什么?我染了风寒也不用你操心,我会照顾自己,你不用担心我拖累你和郡主,毕竟……”
“闭嘴,给我睡着,一会儿到家给你找医官来看。”
“我不,不看……”
楚逍的眼里冒起了火,“你这悍妇想死在我家然后让我多一个残害妻室的名声是吗?!谁让你这么干的?!他给你什么好处了?!我给百倍、千倍可以吗?!”他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好像出了问题,脑子也不清醒起来。
“那医官总训我,说我抱猫不干净!我就是吹了风了,你给我些姜汤就行!”林汐之见他凶起来便扭开脸不看他,身子又往角落里退了一点。
车驾停在了归棠院门前,楚逍眼见雪停,拉着她下车,把她一路拽回小院屋里,发现房中冷冰冰的没有炭火,他忽然大发雷霆。
“人都死了吗?!”
“主上,是您说……”
他方才想起是自己让下人们没事便离这里远些。
不该有的愧疚如骤降的暴雪,冰寒刺骨,铺天盖地而来,心中的不安似将他掩埋,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把炭火点上,再去找医官过来。”
刚落暮的时辰,林汐之站着站着便已觉得困倦,懒于争执,她只想躺下,便自己走到床边,将身上的披风解开,任其落在地上,又脱了小袄,爬上床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