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决赛的狂欢,随着直播的结束,渐渐归于平息。
少年们意犹未尽地讨论着Abyss的惊天操作,三三两两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投入到虚拟的厮杀中去。
网吧里,又恢复了往常的、混杂着键盘敲击声和泡面香气的、廉价而热烈的氛围。
仿佛刚才那场隔着屏幕的、与世界冠军的短暂交集,不过是一场绚烂的幻梦。
林风默默地收拾着吧台。
他将吃完的馄饨碗放进水池,用抹布擦去桌面上凝结的水汽,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平复内心那重新燃起的、汹涌的波澜。
他没有再去看那块已经切换成动态屏保的大屏幕。
但江澈那双空洞的眼睛,却像一道无法抹去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挥之不去。
……
那个夜晚,林风失眠了。
他躺在网吧二楼那间狭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旧书桌的员工宿舍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晕开的一圈圈霉斑。
窗外,雨还在下。
滴滴答答,不疾不徐,像是时间的脉搏,敲打在每一个失眠者的心上。
那声音,与他心脏里那团重新燃起的、名为“不甘”的余火的燃烧声,交织在一起,奏成了一首无人听闻的、只属于他的、充满了杂音的交响乐。
他闭上眼,试图将自己放空。
但黑暗,却像一个最忠实的放映员,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循环播放着那些他试图用三年时间去遗忘的画面。
金色的雨,冰冷的奖杯,以及,江澈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他为什么不笑?
这个问题,像一根鱼刺,卡在了林风的喉咙里。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一切。
他站在了所有职业选手都梦寐以求的、世界之巅的王座上,享受着万人的欢呼与崇拜。
他亲手,将那个“碍眼”的自己,从他身边,彻底地、干净地剔除。
他应该笑的。
他应该露出那种,得偿所愿的、充满了胜利者姿态的笑容。
可他没有。
他的眼神,空洞得,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被线操控的木偶。
为什么?
林风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试图用物理的方式,来隔绝这些纷乱的思绪。
但没有用。
黑暗中,那些被他刻意压抑、深埋的记忆,开始像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
凌晨三点。
林风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放弃了与失眠的对抗,披上一件外套,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下了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
网吧的大厅里,一片寂静。
只有十几台电脑的屏幕,还在散发着幽幽的光芒,那是属于通宵“包夜”的少年们的倔强。
主机风扇转动的嗡鸣声,和几个少年此起彼伏的、轻微的鼾声,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声响。
林风鬼使神差地,穿过一排排沉睡的机位,走到了A区最角落的那个位置。
A01。
这是整个网吧配置最高,也是最贵的一台电脑。
因为价格,它很少有人光顾,大部分时间,都是林风白天值班时,用来打发时间的专属座位。
屏幕上,依旧是那款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为《神谕》(Oracle)的游戏的登录界面。
宏伟的魔法城市,漂浮在云端,巨龙从天际飞过,留下华丽的剪影。
曾几何
时,他就是这个世界里,当之无愧的王。
林风看着那熟悉的画面,怔怔地出神。
许久,他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的左手,熟练而自然地,放在了键盘上,指尖轻轻地,搭在了A和S两个键上。
而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悬停在了鼠标的上方,距离那冰冷的、符合人体工学设计的塑料外壳,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他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该死的颤栗,又开始从他的指尖,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神经,向上攀爬。
他迟迟不敢落下。
他害怕。
害怕当他的手掌握住鼠标的那一刻,那剧烈的、不受控制的颤抖,会再次提醒他——
你已经是个废人了。
往事,如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冲垮了他用三年时间筑起的、脆弱的堤坝。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江澈的时候。
那是在TKG青训营的地下训练室里,闷热,潮湿,空气中充满了泡面和汗水的味道。
他因为连续高强度训练,低血糖犯了,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眼前阵阵发黑。
是江澈,那个刚刚才在训练赛里被他单杀了三次的、桀骜不驯的天才少年,将一瓶冰得刺手的可乐,和一根火腿肠,扔到了他的怀里。
“喂,死了没?”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不善,眼神里却藏着一丝笨拙的关心,“你要是死了,以后我虐谁去?”
他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打进LPL决赛的时候。
最后一波关键团战,他被对方集火,即将被秒杀。
是江澈的“狂战士”,一个义无反顾的闪现,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了所有致命的技能。
江澈的屏幕黑了下去,他却活了下来,完成了收割。
赛后,他问江澈:“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卖了我,你自己能跑的。”
江澈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笑着,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傻子,我的后背,是交给你来守护的。而你的面前,永远有我。”
他还想起了,那个拿到全球总决赛门票的夜晚。
他和江澈,两个人,偷偷溜到了基地顶楼的天台。
城市的灯火,在他们脚下,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江澈递给他一瓶冰水,就像三年前,在青训营里递给他可乐时一样。
他们碰了碰瓶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澈看着远方的夜空,眼睛里,比脚下的星河,还要亮。
他说:“林风,我们会一起,拿到那个世界冠军的。一定。”
……
这些画面,曾经有多温暖,有多炽热,此刻,就有多讽刺,多冰冷。
它们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地,凌迟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风哥?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睡眼惺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林风的沉沦。
他猛地回过神,像一个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迅速地,将悬在鼠标上方的那只右手,收了回来。
他回头,看见一个瘦高的少年,正揉着眼睛,朝他走来。
是白天那个向他请教问题的、通宵包夜的学生。
“睡不着,下来转转。”林风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少年“哦”了一声,也没在意,他打了个哈欠,指了指旁边一台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录像,问道:
“风哥,你再帮我看看呗。就这波,这个叫‘Miracle’的主播,他明明可以一套技能秒了这个法师的,为什么他打到一半,忽然往后拉扯了一下,反而让对方跑了?这不是个失误吗?”
林风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了过去。
屏幕上,正播放着一个高分段玩家的第一视角录像。
那是一个顶尖刺客玩家,操作行云流水,意识卓绝。
在少年所说的那一波操作里,他确实,在即将完成单杀的时候,做出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向后拉扯的动作。
林风只看了一眼。
只用了一眼,他脑海中那台沉寂了三年的、精密的战术分析仪器,便本能地,开始运转起来。
“他不是失误。”
林风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清冷而确定的声音,开口说道。
“你看小地图。在他动手之前,对方的打野,消失了三秒。按照正常的刷野路线,那个打野,此刻最可能的位置,就在这个法师身后的草丛里。”
“Miracle他没有那个草丛的视野,但他赌了。”
“他故意卖出一个破绽,用一个向后拉扯的动作,引诱那个可能存在的打野出手。如果打野出来了,他就可以利用位移技能,完成反杀。如果打野没出来,他虽然放跑了法师,但也确保了自己的绝对安全。”
“这不叫失误,这叫,最顶级的风险控制和心理博弈。”
林风一口气说完,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在他分析这些战术的时候,他的眼神,是多么的专注,多么的明亮。
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与生俱来的光芒。
那瘦高少年,听得目瞪口呆,他张着嘴,看看屏幕,又看看林风,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充满了震惊的、喃喃自语:
“我……我去……风哥,你这意识……不去打职业,真是可惜了……”
可惜了。
这两个字,像一根最细、最尖的针,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刺在了林风的心上。
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那只藏在身侧的、仍在轻颤的右手,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自嘲的苦笑。
职业?
一个连鼠标都握不稳的废人,还谈什么职业?
“睡你的觉去。”
他对那少年,冷冷地扔下了一句话。
然后,他逃也似地,离开了那台电脑,仿佛那键盘和鼠标,是什么会灼伤他的、来自地狱的烙铁。
他快步走回到吧台后面,蜷缩在那张破旧的椅子里。
他将那只仍在不甘地、轻微颤抖着的右手,用左手,紧紧地,死死地按住。
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压制那些,死灰复燃的、不该有的、可笑的念头。
这一章,写的是“记忆”。
有时候,击垮一个人的,不是当下的困境,而是过去那些太过美好的回忆。它们在午夜梦回时,会变成最锋利的刀。
林风的强大,不仅仅在于他的操作,更在于他那超越常人的、如同本能般的战术意识。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即使他身处深渊,也无法被磨灭。
那个少年的无心之言“可惜了”,是刺向他的针,也是一颗微小的、可能在未来点燃燎原之火的火种。
他在逃避,在压抑。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是压不住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无声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