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内,只有个小丫鬟守在角落,低眉垂首,呼吸轻缓几不可闻。但每次当九章二人茶盏搁浅,她便如触发指令一般,上前添水。
粟米问她谢三夫人,她也只是轻摇脑袋,眸光从未抬起过。
粟米觉得无趣,又气愤三夫人爽约,同九章牢骚:“说好的未时三刻,如今已经申时初,衣角没见到,连个说辞也无,便让我们糕点茶水灌了满肚。”
九章早猜到会是如此,来时便卷了册子放入衣袖,如今正与晦涩玄妙的佛偈互相认识。
九章:“何苦陪我,你且回去,难不成这三夫人是属虎的,真能吃了我?”
粟米习武之人,观察细致入微,话音刚落,她余光便见一旁小丫鬟小拇指一抽。
粟米:“那也说不一定。”
话毕,那晌午刚见过的李嬷嬷黑黢着脸入内。
只见那小丫鬟背脊崩得如琴弦一般笔直,瞧着让人心惊,唯恐断了弦。
“姑娘这边请。”
那领路的李嬷嬷却不闲着,一路上字字连珠,密不透风,听得让人耳膜生疼。
院中一切,大到方夏圆亭,小到一颗西府海棠,她皆如数家珍。
沿着长廊曲洞行百余步,穿过一层紫藤萝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一入门,两边皆游廊相接,往来仆妇小厮,穿着皆是绸缎面料,便是最次等的婆子那也是七成新。谢府豪奢,可见一斑。
院中点衬几块湖石,其中一尊突兀而立,孔窍间似有风云吞吐。
九章微怔,腕上舍利猛地一烫,就像沸水倒灌皮肤,她只觉心口一疼。脑海里闪过:湖面汹涌,血泡翻腾,如沸水般咕咚作响。
李嬷嬷阙见,微昂着下巴:“夫人爱巧物,此湖石乃我家爷遣人自太湖险地”
九章突然走下回廊,朝着湖石而去,这一举动直接打断李嬷嬷,她额上褶皱愈发深壑。
太湖石开采极其危险,像这般千斤巨石,一担绳索崩断砸向湖面……
手扶上去,瓷白与灰白仿佛两方天地。雪魄似的嶙峋,仿佛月光凝成的断骨。她指尖微颤,那方瘦石,每个孔洞都填着采石人的指甲。
李嬷嬷心中暗嗤,面上依旧带笑:“夫人最爱抚弄这石上孔窍。”
九章并未回应,突然风过檐铃,似在哀转。
四方屋檐龙蟠螭护,在她眼里却似张牙舞爪的兽,欲将人吞噬。
李嬷嬷不耐烦提醒道:“时辰不早,夫人还在等着。”
九章转身回去。
噫?
众人都在嬷嬷的介绍中面朝湖石,或是抬眉羡慕,或是垂首恭敬,神色各异。唯独那个与她们待在偏厅的丫鬟却背转过身。
“姑娘这边请。”
李嬷嬷打断九章思绪,众人再度沿着回廊走了近百余步,终于看到这荣禧堂正厅。
李嬷嬷微微欠身:“老奴先去通禀,劳姑娘在此等候。”
九章颔首。
没多久,一群管事婆子从屋内出来,三两结伴,最后那人手捧着账册对牌,步履虽快,裙褶坠着的素面铜帉錔却至多七步一响。
半息后,来了个衣着考究的丫鬟,一双桃花眸似春水含波,俏嫩嫩地让人心折。
“姑娘请。”
九章发现,那丫鬟余光总是偷瞄自己。
等再见李嬷嬷与之相似的眉眼,她顿时大悟。染冬口中的角先生竟是她?那这番打量便颇有意味了。
九章有些好奇,是她主动领的差事,还是三夫人刻意为之?因此,她不光大大方方地任其打量,还笑着打量回去。
乌发及臀,腰间系着碧玉丝绦,终朝采绿,不盈一匊。回眸时,樱唇微启,欲语还休,虽称不上绝色,却别有一份萦绕心尖的风情。
宽三丈琉璃屏风立于中堂,沿着两侧绕至其后,谢三夫人便坐于上首。
突然一缕金光斜照,穿过厚厚的云层登堂入室,落在屏风上所雕篆的《千里江山图》上。砗磲为山,鲛绡为云。金光流动,一副山河社稷展入眼帘。那一角“御赐”二字,在金辉中闪过细光。
屏外屏内,亦是两副天地。
只是一瞬,天光敛晖,堂内只剩下沉暮,正中所悬“乐善”二字,横平竖直的馆阁体,明明最是清正,却看得人心口发闷。
九章收回目光,看向今日忙碌至此的谢三夫人。年过三十的她,一双柳叶眼半含秋水,望来时却剑气破风,断竹如削。因着四爷治丧,秀亮茂密的乌发盘作牡丹,两边各钗一只青乌点翠。虽略显寡淡,却不失尊荣。
“来的正好,倒也省得派人去潼川。”谢三夫人盖上茶碗,一双锐利眼眸似利刃,一寸寸剜进九章肉骨,似要将她刨开撕碎,瞧瞧里面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劳夫人挂念。”九章见此心下明了,见礼后直接带着粟米坐下。
李嬷嬷没想到这姓桓的野丫头竟然如此无礼,又见夫人蹙眉,指腹轻柔太阳穴似有所不悦。
她眼珠一转,上前半步轻咳一声:“即便是小户人家,这第一次拜见未来婆母也不会如此不懂规矩。难道是令堂没教?”
还没等九章这边言语,便又捂着嘴一副食言勿怪的模样。
“哎呀,是老奴不懂规矩,竟忘了姑娘母亲仙逝,自己怕是都没见过,又何谈教养。是老奴一时糊涂竟忘了这丧母长女哪里懂什么规矩,还请姑娘见谅。不过,这礼未行,便坐下未免也太没规矩了些。”
便连忙招来丫鬟摆上蒲团,笑着对九章道:“姑娘请吧。三叩九拜才是正礼。”
见九章不语,那李嬷嬷如斗胜的公鸡昂扬着利爪,得意昂扬。心道:一个没见识的乡野下头,三两句便哑口无言,真是可笑。
她正要伸手去抓坐在一起上的九章,突然天地倒置。
堂中看清这一切的只有九章。
她刚启唇,余光只见身后一道残影“咻”的一下,像箭般射了出去。
粟米直接将蒲团踢开,转身就是一巴掌,一气呵成,声响引得房屋一震。
李嬷嬷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头晕目眩,等感觉到脸火辣辣疼时,整个人已然瘫倒在地上。
而那恶人却叉着腰,嚣张地就差把指头怼在自己鼻尖。
“去你的原谅!”
见李嬷嬷被打,一旁伺机而动的香兰赶紧站了出来。没去寻粟米,亦不是去关心自家娘,反而是跪在九章面前,苦苦央求:“姑娘这是作甚?我娘虽然言语莽撞,但并不是有意,您又何必指使下人动手?您若是真的气不过,就惩罚奴婢吧!香兰愿意替母受过。”
李嬷嬷像是呼应一般,哀婉情切:“兰儿!”
香兰亦回望:“娘!”
九章轻笑,这两人前先是碰瓷后又上演母女情深。就差抱着她大腿,来场窦娥冤了。此时没演,那是看戏的还没来。
她坐在椅子上,而跪在她面前的香兰相隔不过一尺,看得愈发清楚。
凄婉腰肢不堪一握,鼓囊囊地胸脯因气息不稳而上下起伏,双眸氤氲泛红,可真为我见犹怜。周身隐约梅香萦绕,越近越浓。
她脑海里闪过:谢珩喜欢这款?
但这般幼稚的招数,这是看不起她?
九章没有理会这演戏上瘾的母女俩,反而转头看向上首端坐的另一主人翁。
她十分礼貌:“既然这丫头这般苦苦哀求,那我便越俎代庖,夫人可介意?”
谢三夫人小指微翘,盖沿轻碰茶盏三下,清音如磬。李嬷嬷的法子虽然蠢笨,但确实恶心人。只是没想到这丫头片子活似粘板上的陈年滚刀肉,剁不断嚼不烂,反崩了刀刃。
她摇了摇头,面上云淡风轻。
九章却发现,她指节发白,几欲捏碎那茶盏。西窗金光斜落,照不进她眼里那抹强压的怒意。原本高高在上的执棋人被猛然拉入棋局,定是不好受吧。
“夫人仁善。”
俏皮的音尾让谢三夫人指节一跳,差点拂袖推了这盏冷茶。
九章却未注意,此时她正望向楚楚可怜的香兰:“既然知错,我亦不是那些心思歹毒的主子。板子就免了,你喜欢跪那便跪着吧。”
又指着旁边的圈椅同粟米道:“咱搬开,给这姑娘好好腾个地儿。就跪在我边上,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粟米捂着嘴就怕笑出声,“好勒!”
重大几十斤的实木椅她一只手便轻轻抬起,在众人惊愕之下往后移了一丈。
粟米热情地上前相请:“挪吧。要帮忙不?”
香兰涨红了脸,怎么跟阿娘设想的不一样?
她求助地望向不远处倒在地上捂着脸的阿娘,而李嬷嬷则余光瞥了眼夫人,见她点头,心下便知这轮局面已定。便朝着女儿偷偷点头示意,香兰只得认命跪过去。原本整洁的衣裳略显凌乱,眼尾泛红,似刚被人狠狠欺凌。
粟米见此,轻嗤一声,别过脸去。
这笑声彻底激怒谢三夫人自傲的世家身份,她深吸一口气,这般粗鄙女子怎堪为麟儿之妻?一个毫不知礼的丫头,若聘为妻,日后七郎出将为相,同僚岂不笑话?
今日这亲事,非退不可!
谢三夫人两指推开冷盏,看向下首的桓九章,一字一句如拿着锤钉往心尖猛砸:“李氏虽然言语上不得体,但所言皆属实。《女戒》有云‘丧妇长女虽美,无教戒’。姑娘如今这般倒是应了古训,我谢家可万万高攀不起。”
李嬷嬷捂着脸,上扬的嘴角毫不掩饰。香兰却因为背后站着粟米,那五尺身高迸发的两丈气势压得她喘不过气,只得余光偷瞄这出好戏。
香兰想:“这姑娘再得七郎君喜爱又如何?自来孝顺的七郎君还能为了她忤逆生母不成?这偌大的谢氏西府后宅,到底还得夫人说了算。如今这桓姑娘不过是秋天蚱蜢,蹦跶不了几时。”
她弯了弯腰肢,摆出最令人怜惜的模样,随时准备在关键时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致命一击。
粟米此时并没察觉底下人的小心思,因为她早被谢三夫人那句“丧妇长女”给点爆了。
“去你的丧妇长女!”
粟米叉腰怒骂:“我家老爷情根深种,夫人仙逝不愿续弦。不像某的人家里住着只吃人的恶兽,却姨娘庶子养了一堆!家庭和睦到你们嘴里倒是成了我家少主的原罪?任你们欺负的筏子?当我家少主稀罕吃你家米!?别往你家脸上贴金了,早上梳妆也不好好拿铜镜照照,给你脸大的!当初要不是我家老爷三碗黄汤下肚,又被你家爷连哄带骗,能答应你家亲事?当初求亲的可是你们,说的好像是我家上赶着似的!还谈什么世家门风,就是一群厚脸皮吃小孩的老妖怪!”
就连九章都被粟米这妙语连珠的模样,怔了好一瞬才缓过劲儿来。好家伙,这把她家只爱动手的毛丫头都憋出文采来了。
谢三夫人怎会忍受一个下人对她如此无礼,即便当初待字闺中也没受过这般委屈,更别说她已执掌谢氏两府中馈十几年,积威甚重。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
谢三夫人必是早有准备,知道粟米不同一般丫鬟,竟早早备下侍卫好手,一来便是十几二十人。
九章见此,眉头微皱,扯下粟米刚撸起的衣袖,转身看向谢三夫人,尾音下沉如碎冰坠入深井:“夫人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三夫人心漏一拍,突然食指中指节一疼,原是护甲被她掐进肉里鲜血涌出。
她知道什么?
她怎会知道?
“不知所云!”她冷笑一声,心中暗赌这丫头定是故意炸她。
“不过是一介不知尊卑的丫鬟,你难道要为了她忤逆我这未来婆母?”
九章嗤笑,脸皮早已撕破,还妄图以未来婆母的身份压她?真当她傻的不成?
她转身扫过那十几个侍卫和一众丫鬟婆子,“若是夫人不介意,我倒是可以说与大家分享,瞅瞅这‘乐善’之下藏着怎样的伪善面孔!”
她对上谢三夫人审视的目光,寸步不让。
半响后,谢三夫人咽下一口浊气,挥手让侍卫退下,堂内只留下几个亲信。
没了外人,谢三夫人也不再掩饰对九章的厌恶。
她睨了一眼,嗤之以鼻:“若非老爷当年一意孤行,就你们桓家那点不足挂齿的江湖虚名,岂能攀上我谢氏门楣!什么贺兰阁?什么少主?说好听些是江湖门派的大小姐,说难听点不过就是些会奇技淫巧的乌合之众,头的女儿,也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
谢三夫人虽是气恼,但家族名声事大。若是桓九章不知,还好说直接让她识趣退了这门亲事。但如今她已然知道,又是个冷厉滚刀肉,那便更得小心处理,不能让她在外面污蔑谢氏门楣。
她便将利害摊开,循循善诱:“你年幼失母,便是平常家中稍微富庶的人家,怕也不会娶这丧妇长女,更何况是我谢氏门庭。那郑小娘子出身荥阳郑氏,虽稍逊谢氏,但好歹是百年世家。人我见过,蕙质兰心,温良贤淑,自是能容得下你。若你识趣,日后姐妹同心,辅佐七郎,岂不是一桩令人艳羡的美谈!将来由她替七郎打理后宅,面见圣颜,聆听圣音,外人则不会笑话咱谢府没规矩,娶个江湖女子。”
九章心中冷笑,若不是她那渣爹现在指不定被关在谢府哪个暗牢里,生死不知,她定要让这高高在上的谢三夫人洗洗嘴。
揍她爹可以,但辱及她娘一句都不行!
粟米一忍再忍,拳头攥得发白,最后谢三夫人的无礼要求,就像把火把扔进曝晒三月的草原,瞬间暴起燎原火势。
“去你的美谈!”
她一边骂一把四周寻摸趁手的家伙什:“好个惺惺作态的士族门阀,贬妻为妾,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不知道还以为是恩赐,是福泽!呸!不要脸的家伙,一个妾室亏你们宝贝得跟个皇位似的,像我家少主稀罕一样!我呸!”
九章拉住暴走的粟米,夺过她手中拿起就要砸的桌椅板凳。
“少主别拦我!”
粟米双目通红,恨不得攀上去扭断那丑恶嘴脸下俏嫩嫩的脖颈:“盟主即便真的死了,也容不得尔等欺负我家少主!寡嫌廉耻的东西,姑奶奶今日就让你们知道忘恩负义几个字到底几笔!”
谢三夫人看着九章主仆拉扯,露出执棋者得意的笑容。对于粟米的嘈嘈嚷嚷,她却像是听了场笑话,有恃无恐地摆弄刚做不久的护甲。
“无能狂吠。井底之蛙看不清眼前这般局势。我到不介意让你死个明白,如今你家老主人生死不明,仆强主弱,你家少主不过是任人争夺的鱼肉,此时攀附讨好我谢家还来不及,怎敢真的与我谢家义绝?只要出了这门,不出三步,群狼环伺焉有寸骨?”
九章拦下暴怒的粟米,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还有锦幄后面露出的半个鞋尖,最终把目光留在谢三夫人身上。
“是狼是鼠,九章拭目以待。至于亲事,”九章从怀里取出半枚鸳鸯玉佩放到桌案上,青玉轻叩几案发出“琤”的一声,混着香兰突然加重的呼吸。
“就此作罢,桓谢两家再无关系。”
她停顿了一瞬,冷笑:“只有恩怨。”
九章去拉粟米,却发现堂内众人都望向门口,神色各异。
她转头看去,是谢珩!
原本风光月霁的世家儿郎,额头冒着汗珠,衣裳略有凌乱,看样子是匆忙赶来。
这是怕她欺负他母亲不成?不知为何心头又酸又涩。
不过都不重要,她桓九章与谢珩今后再无瓜葛。
她牵着粟米大步离开,却被人猛地攥住手腕。
她抬头回望,只见谢珩双目泛红,心道:气成这样?
突然她心口的那股酸涩喷涌而出,委屈溺成汪洋。
明明是他母亲无礼在先!谢家悔婚在前!他哪里来的理直气壮?!
九章正要开口骂回去,身后便传来一声婉转娇俏的尾音。
“七郎君~”
九章眼眸一冷,一根根掰开他手指。再不愿多言一句,即刻就走。
谢珩望着九章决绝的背影,傍晚夕阳斜照,半个天幕披上深蓝。
他身后富丽堂皇的荣禧堂像是张着口的巨兽,一点点将他心中微光吞噬殆尽。
心湖被暗渠吸食,只留下干涸的河床,失水的鱼儿翻来覆去,奄奄一息直至再无生气。
他拾起几案上那半枚玉珏,上面的细纹像是刻在他心口上。
又疼。又麻。
桓父(委屈):说你娘指定不行,但为什么揍我可以?(可怜巴巴,求解释~求安慰~)
桓九章(翻了个白眼):……您心里没点数吗?
桓父(叹气惆怅):还是因为我太优秀!连女鹅都嫉妒我,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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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