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严温捧着传信符,实则眼神虚得很,眼风时不时扫出去,又一脸纠结地收回来。
正殿高座后有小书房,诏丘齐榭来得早,先行落座等待,对此严温毫无异议,可他抱着一摞书走近,还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安排,诏丘抬手招来,自然而然地将他摁在了……齐榭身边。
书案如置案,严温居于西,齐榭在他旁边,诏丘在他对面。
就有一点吓人。
严温搞不清楚这俩人是怎么想的,齐榭不好套话,他就用书遮脸,趁前者没注意,向对面看书的诏某探口风,小心翼翼的,“这是……吵架了?”
诏丘看一眼他心爱的齐榭,意味深长摇摇头,扼要道:“阿榭觉得,不能欺负你。”
严温什么都没听懂。
诏丘一棍子给他敲出一头雾水,不打算继续善后,已然翻书作读,严温只好作罢。
今日议事,正是商讨日后小弟子的机关术教导之策,对于这一道,严温也不太擅长,三人相聚是筹谋着,先温习书册,捡一捡少年时习得的那三成底基,两两比较,若能寻得大的短板,就能知道他们身为尊长,该从何进修了。
书室内有立形铜树灯,一盏一盏白烛搁置在上,灯火澄明。
齐榭读书时喜欢圈记,可有些旧本脆弱,不堪多用,他会新择空本,誊录再附心得。
烛灯阴影大得很,齐榭读着读着就追着明光背过身去,严温依然是满腹惊异,其实没怎么看进去,神思乱飞间随意一瞥……
请看。
阿榭的发冠,师兄的。
发簪,师兄的。
从未用过的发扣,玉光闪闪,果然……师兄的。
严温心觉不妙,僵硬扭头去觑诏丘。
发冠,阿榭的。
发簪,阿榭的。
没有发扣了,冠末搭扣垂尾银丝,毫无疑问……
严温的青筋突突跳起来。
这小两口,一天天的究竟在捣鼓什么名堂?
正苦哈哈地揉着穴位,他的大弟子带着一道传信符推门而进。
严俨一向没什么表情,相比齐榭的不显波澜,他则是针扎不痛,风吹不动的一块儿冰,天性缺七情,乏六欲。简单行礼,仿佛不觉得严温被夹在诏、齐这一对儿之间有什么不合适,道:“师尊、师伯、子游师兄。”
齐榭和诏丘都对他不设防,后者冷不丁一开口,很是瘆人,但严温对他唤魂似的语气很有好感,笑得慈眉善目,“子潜,谁的传信?”
严子潜道:“褚师伯。”
他本是来帮忙,又要递交符纸,索性在诏丘身边坐下。
须知,虽则只有诏丘身边有空处,但他这一坐,十分巧妙地消解了严温的痛苦,四人两对师徒,竟然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严温看向他的眸光都蒙上了一层怜爱。
“这张传信符是在藏书楼出现的,只知道是褚师伯的来信,但不知道最初是谁递送,师伯说,寻到了一些古本,若是需要,可以去嘉州城寻他。”
齐榭眼瞳中明光闪烁。
诏丘捕捉到这个,同他对口型:“是不是想去?”
齐榭漾出笑意。
漫山苍茫,冬雪暂霁。
虽然因为这两位祖宗,严温一个字都没过脑,但他们并非刻意,严温大度,依然决定相送。
晚起的小弟子们也都跑出来了,藏休日没有禁忌,一大半弟子都下了山撒欢儿,只有零星几个小的缀在雪地里玩闹,穿着蓝色弟子服,抱头乱冲,雪屑一把一把地撒。
严温说:“早去早回。”
垂檐之外,诏丘正从远方苍山雪层之上收回眼神,闻言回首,要应什么,几个小崽看他们这架势,啪嗒啪嗒就跑过来了。
子舟摇着齐榭的腿:“师兄师兄,你又要走吗?今年又不和我们过年节了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因为子舟问得很微妙,齐榭本就不擅长在这种时候应付这种事,正琢磨该怎么说,诏丘已经牵住了他的手指,同时微微俯身回答:“是要走,但是也会回,只要师伯在,你子游师兄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的。”
他岔开话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子舟年纪小,果然很好骗,害羞得小脸通红,道:“师伯,你看到什么就买什么吧,我都喜欢,我不挑!”
这也忒贪心了,诏丘转告齐榭:“子舟说,什么都想要,别忘了都要买回来。”
齐榭讶然。
听到有吃的,其他小崽也围过来了。
严温也听懂了,“什么意思师兄?你不陪着阿榭去吗?”
诏丘当然要去,齐榭想去的地方,他都要陪着去,只是他是个小气鬼,要报复子舟刚才说话戳人心窝子,笑道:“嗯,我不去,最近休憩几日,又找到了一些剑招,师伯看你这么可爱,不如留下来单独教你好了。”
子舟的笑容凝固了。
身后一圈儿的师兄,怜悯地看看师弟,不可置信地看看诏丘,最后,又钦佩地看看齐榭。
诏丘玩性上来,“咦,你们都在这里,要不师伯连带着你们一起教吧?休憩不重要,修行最重要。”
那一圈儿小弟子惊恐地抬起头,可能是在后悔刚才没有一头撞进雪里,把自己捂死,谦虚道:“谢谢师伯,不了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他们步步后退,连小师弟子舟也顾不上,拱手就溜。
诏丘憋笑憋得肚子痛。
齐榭哭笑不得,轻轻抓他一下:“师尊……”
诏丘赶紧收敛,免得玩儿过火被打,笑容又温柔起来,摸摸子舟僵硬的小脑袋,“师伯骗你的。”
子舟的小心脏还在颤抖,问,“那……”
诏丘站直上身,认真道:“今日走,会回来过年节。”
阴霾顿散,又逢喜事,子舟开心起来,又因为练剑也不需要了,对师长天然惧怕的那层虚雾也随他心境袅袅散去。
其实子舟也不喜欢离别,因为前尘往事中,有人一去经年,相见不过是惊鸿照面,算不得重逢。
他抓着诏丘的衣摆,突然较真起来:“师伯不能骗我。”
虽则诏某向来不靠谱,但他唬人很有分寸,此刻不该作谎,他就坦言:“不骗你。”
黏糊多时,凌空山终于又落了雪。
子舟仰着脸,被雪絮堆成纯白一团。
齐榭从诏丘手中接过伞,垂眸微笑道别。
诏丘之前一通霍霍,吓得一干小弟子将喜欢他的心思收得干干净净,也就子舟还雷打不动地喜欢他,不过会在被吓到的时候略略偏心,更爱齐榭。
他被自家师尊严温牵到廊下,目睹二人远去,呼喊:“师伯,那你要照顾好我的子游师兄哦!”
诏丘笑答:“好的。”
(九)
嘉州下界,有一处三层木筑小楼,藏于霭霭云雾之下,嵌居郁郁脚林之西,瓦石青翠采木色,是为隐蔽,中柱收束取苍石,是为穆气。避离村邻,仅以檐铃传音,落迹凡间,宛如深林雕饰。
下界多雨而少雪,闲来,立于栏内赏织烟细雨,轻易就过了四时,可谓依山傍水,美景天成。
褚阳正要拾阶而上,二层已有人推门而出,晓得是他来,揖礼,“褚师伯。”
褚阳颔首应下,想了想,还是不打算进门了,在院中一方石桌边顺势坐下,才问:“子游,你师尊呢?”
诏丘捂着额头,神色恹恹,倚着门框,似乎是沿路滚出来的,衣裳糟乱,“褚师兄,说吧,今日又需要我做什么苦力?”
褚阳扫了一圈,眼光老到,一眼窥破他面色,在心底幽叹一声,心道他倒是装得狠,也不晓得齐榭信不信,懒得管了,随口布下任务,“向南十里地外有一片枯林,有一位梅姓公子,每逢冬日会于此隐居,他与我做交易,今年换的是一坛酒,你报我的名号,若取来,分你一半。“
诏丘慢悠悠踱步,靠在二层木栏处,来了兴致,“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了?“
褚阳言简意赅:“药酒,需以花入药,梅公子是花林主人。”
这一项任务不算难,比之前几日的显然是放了水的,诏丘心道褚师兄竟然愿意松手,拱手相谢。
褚阳说完就走,诏丘想起什么,低呼一声,“褚师兄!”
褚阳回首。
诏丘问:“你换的什么?”
褚阳惜字如金:“当然是药。”
意料之中,诏丘顺水推舟,“那我再给你干一天的苦力,你也给我换一个东西。”
褚阳说“好”。
等他走远了,诏丘转身对着齐榭,“褚师兄不生气了。”
下界五日,褚阳搜集到的书册竟然多得看不完,诏丘自找的任务并不多,齐榭每日研读专注,他不忍打扰,就跟着褚阳和庄宛童师徒俩做些闲活儿。
第一日,他帮忙分拣药材,得见两株很相似的冬植,好奇之下一边尝了一口,舌头麻了一晚上。
第二日,他帮褚阳偎围小树,上手试测卷干的尺寸,连根带土拔了植株,和蹲地收尾的褚阳面面相觑。
第三日,褚阳不留他在家中,打发庄宛童作路引,布发卖给村民的御寒帖包,庄宛童和一家一个小泼孩不知因为什么吵起来,诏丘仗着彼此不相熟,也不问前因后果,三言两语把人气哭了,那家父母锄头扫帚齐上阵,诏丘抱着庄宛童,撒腿就跑。
第四日第五日,他被罚去挖草药,头顶树枝“唰啦”砸了他满头满脸,诏丘故意把自己冻得雪白,里外带伤病怏怏地回来了,齐榭为他疏灵,搂了他一晚上,日上三竿才准他起。
现下他挥手道别,手腕上还缠着敷布。
齐榭取出披风覆到他肩上,询问:“师尊,还疼吗?”
诏丘把人揽到怀中,轻声细语:“不疼,但我还想休息一会儿。”
齐榭小心避开他的“伤口”,与他两相依偎,宽慰道:“不急,歇一会儿再出发也来得及。”
诏丘笑眯眯的,连连点头。
小院松谧,相比田野,距离山林更近。房顶生有如丝蔓草,冬日是枯枝,夏日便是绿茵细密,虽然比计划中距离褚阳处远了些,但落景实在漂亮,他便买下来,当作小居。
又因为靠近山林,落雪会多那么一丢丢,稀薄如草盖。
寒风吹刮,诏丘用披风,把自己和齐榭裹得紧紧的,后者捞了几片细雪,就担忧起来了:“这么冷,我陪师尊去。”
诏丘说:“哪儿需要呢?”他指着不远处一片旷野,那伫有一树腊梅,偶尔行经,清香扑鼻,“收了酒,如果时间还早,我就去找褚师兄,向他讨一个花瓶来,瓷的也好,草编的也好,折几枝腊梅,放在我们的居室里。”
齐榭顺着看过去,两地距远,齐榭粗略一比划,那腊梅树也足有一拃了,惊道:“那么高?”
诏丘低头瞧着他,没忍住亲了亲,“你就说想不想要吧。”
齐榭的下颔搁在他肩上,琢磨了一会儿,笑起来,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