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温娘子。”
春雨怔怔对上她含笑的眉眼:“您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才那屏风后,分明是没有人影的。
“我一直都在屋里啊。”
温良玉松松系上腰间飘带,衣袖飘摇,内里莹白肌肤轻晃,一身浅绿色衬得气质清新雅丽,身形似是拔枝而出的柳条。
她没穿鞋,赤足走过去:“许久没回府,我有些睡迷糊了,刚睁眼就摸索到屏风后换衣裳了,连鞋都没换。”
春雨狐疑对上她发亮的眼眸,内里干净澄澈,实在不像是骗人的模样。
“那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不用了,这五年我在荒山上住惯了,自己洗漱便行,你先回去吧,以后早上也不用过来了。”
她接过铜盆,善解人意道:“在府内做事本就辛苦,忙上一天都不见得能歇多久,你年纪小,早上多睡会,熬伤了脸可就不好了。”
柔和的声线在春雨耳畔回荡,听着,眼眶竟有些湿润。
为奴多年,头一回有主子这般关心她。
这样想着,她又抬首看向温娘子,暗叹了口气,这般单纯和善的人,怪不得五年前落到了那种田地。
就算现下回了卫府,要不了几日也会被叶夫人扫地出门。
面对这样一只没心眼的羔羊,春雨的语气都放软了些:“那奴婢便先退下了,温娘子若有事,便唤奴婢。”
温良玉“嗯”了声,亲自将她送出房门。
那道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温良玉唇角的弧度也一点点垂下,温柔宽厚的目光冒出了凉意。
春雨,不能留了。
今日之事春雨一定会禀告给叶宛妙,叶宛妙谨慎多疑,万一发现了什么端倪,得知她幻化成兔子的事情,她必死无疑。
天色大亮,她的衣角随风起伏,乌发垂落在肩颈两侧,如花似的美人神色却冷得骇人。
*
“春雨,与我去一趟东宫。”
温良玉穿了身青色衣裙,裹着件厚重大氅,缓步从院中走出。
春雨讶异道:“东宫?娘子是为了三公子的事吗?”
听着这不知礼数的反问,温良玉面色如常,还主动和她并肩而行,细声道:“是啊,融郎日日在牢中受苦,我心神难安,还是早些去拜见太子。”
“那奴婢派人去准备马车。”
街旁积雪已被扫清,马车一路无阻,很快到了东宫。
传话的侍卫听是温娘子来了,忙不迭进去禀告,半刻后便出来将温良玉引入殿内。
殿内很静,桌案旁端坐着一玄衣身影,正垂眸看着书,余光打了个转,落在了缓步而来的倩影上。
“殿下。”
温良玉屈膝行礼。
裴持随手放下书,轻轻颔首:“坐吧。”
温良玉轻声坐下,心底却是一阵阵犯怵,总是回想起昨夜他冷脸杀人的场景,极力控制着,才抿出笑意。
“殿下,妾身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她悄悄打量裴持,见着无恙,才敢继续说下去:“殿下也知晓这些年京中都以为妾身身死,说来也幸运,妾身当年意外被神医救下后,便一直在荒山养病。”
“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融郎却又受了无妄之灾,牵扯上了安亲王的案子。”
她娴熟地从袖口掏出锦帕,擦着眼角:“融郎那样软和的性子,哪里敢贪污赈灾款啊,莫不过就是和安亲王吃过些筵席,实在是冤枉啊。”
浸过洋葱水的帕子刚碰到眼眶,就红了一大圈,她耸动几下鼻尖,又不停抽泣着,的确像是万分伤心的模样。
裴持懒懒看着她伤神的神态,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无声在心里念叨,小骗子。
神医是骗人的,眼泪也是骗人的。
他以前捡过她的帕子,上面满是洋葱的味道,轻轻一嗅,就能让人淌下一缸眼泪。
可看了一会,他还是起身,拿出锦帕递到她面前,哑声道:“擦擦吧。”
正认真垂泣的温良玉被他的突然靠近吓得一愣,心底惧意未消,身子下意识后倾,眼底隐约流露出畏惧。
裴持微眯起眼,眉尖皱起,难以置信。
她怕他?为何?
以往她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更不会害怕他。
难道是五年没见,生疏了?
裴持捏着锦帕的指尖泛白,眼睫微颤,可还是扯出充满善意的笑,尽全力将语气放得温和,仍很别扭。
“良、良玉姐姐。”
这称呼和五年前一样。
他存了些私心。
温良玉眼底的惧意倒是消退了,可却慢慢浮起一阵恶寒。
裴持疯了吗?怎和昨夜差距这么大?
这语气,这神态,和马车上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伪!君!子!!!
比她还能装!
她头一回这么费力挤出笑,“殿下年岁也大了,不必像儿时一样如何称呼妾身,叫卫三夫人便可。”
少年藏于袖下的指尖泛白,眼底暗色汹涌,慢慢道:“孤还是唤温娘子吧,毕竟……这卫三郎不一定能完整出去,若真出了什么好歹,孤也不愿良玉姐姐变成寡妇。”
温良玉瞳孔猛地一缩,卫融的罪怎可能这么重?
他死倒是不要紧,可也不能挑这关键时候啊。
“殿下是在同妾身说笑吧,融郎不过是和安亲王喝了几盏酒,也没犯什么大罪。”
裴持微微俯低身子,眉尖轻挑:“孤可没有说笑。”
“温娘子还不知道呢吧,你眼中谦逊有礼的卫融犯了什么罪。”
“安亲王为了贪污赈灾款,暗中调换了堤坝石料,与江南富商暗中勾结,其中有好几个商贾可都是卫融在筵席间介绍给安亲王的。”
温良玉彻底笑不出来了,脸色煞白:“什、什么?”
裴持见她慌乱的模样,微微咬牙,探手撑在木椅两侧,隐着妄念的眸光暗中描绘她的眉眼。
动作轻慢,似随意而为,又像蓄谋已久。
“卫融若真死了,良玉姐姐打算如何?”
殿内地龙极暖,窗外枝叶随冷风飘摇。
温良玉怔怔对上少年充满侵略性的目光,背上冒出一层细汗,连带着心里也黏乎乎的。
她不得已向后退却,身体几乎是在紧贴在椅背上,才能和他保持些距离。
声音发着抖:“殿下,融郎不会死的,你就别吓唬妾身了。”
裴持定定看她,唇角的笑添了些涩味,顿了半瞬,还是站直了身子。
“温娘子还未用午膳吧,正巧时辰到了,便留下与孤一道吧。”
温良玉哪里还敢和他待在一处,抖着唇道:“不了,妾身——”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
裴持便施施然开口道:“正巧孤也能再和温娘子细说些卫融的案子。”
温良玉咬紧后槽牙,强行将剩下半截话咽下,挤动唇角:“那妾身便再叨扰殿下一会吧。”
殿外下起了大雪,飘零落地,将所有染成一片素色。
没一会,小太监便躬身捧了数道菜肴,细致地摆在桌面上,
温良玉拘谨坐下,头皮发麻,浑身不适。
只觉自己做了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今日她就不该过来。
裴持掀起衣角,散漫落座,瞥了眼准备布菜的宫女,“你们都下去吧,孤和温娘子有事商议。”
说着,他执起银箸,慢条斯理地夹起菜,递到了温良玉的碗里:“温娘子,就由孤为你布菜,可好?”
“多谢殿下,不、不用了。”
她吓得瞪大眼睛,似是一只受惊的兔子,生动又鲜活,没有丝毫伪装的痕迹。
裴持不自觉翘起了唇角,“温娘子这五年在外受苦了,多吃些。”
他将温良玉的碗塞得满满当当。
“不知孤能否问下这五年来,温娘子到底住在何处?那位神医又是怎样给温娘子瞧病的?”
温良玉眼也不眨地扯谎:“神医喜静,不让妾身透露他的居所。”
裴持笑笑:“倒也不是孤想打搅神医,只是父皇近年时常头疼,孤便想寻神医为他瞧瞧,都说医者仁心,温娘子便告诉孤吧,想来神医不会介意的。”
“这……”
温良玉哑然,在脑袋里搜寻半晌,也没张唇。
裴持静看着她如鲠在喉的模样,更加确定心中猜想,抬手,慢悠悠地为她递上一杯温茶。
“既然不愿说,孤也不强求。”
温良玉总算松了口气,笑脸也回来了,在心里琢磨半瞬,启唇道:“殿下方才说融郎的案子和江南商人有关?”
“融郎不会如此不知分寸的,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殿下能不能让妾身见融郎一面?”
裴持温和的脸色一僵,漠声道:“食不言寝不语,温娘子,静声用膳。”
温良玉:“……”
也不知方才是谁一直在说话。
她恨恨埋头,扒拉了好大一口。
若卫融真和安亲王牵扯那么深,想要在七日内将他放出来,几乎没有可能。
贪污水患赈灾款,罪名极重。
先帝在世时,曾有一贪官政绩显赫,又得公主下嫁,前途似锦,却被查出贪墨了饥荒赈灾的银两,先帝震怒,将他诛灭九族,连带着那公主也难以幸免,身首异处。
就算有皇后在其中斡旋,卫融此次轻则连贬数阶,重则丢了性命。
温良玉掐紧银箸,无意识间用了半碟胡萝卜丝。
一旁看着的裴持眉尖微蹙,不动声色盯着那芙蓉面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启唇道:“温娘子如今这般爱吃胡萝卜?孤记得你是不能吃这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