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被阴云笼着,雪势渐小,松软地面隐约可见一道小小爪印,直朝着干净僻静地方躲。
温良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身若浮萍,并无依仗,加之此时身份未定,若留在府中,叶宛妙随意一个由头便能将她处置了。
想要活命,就得暂避锋芒,在卫家众人面前过了明路。
温家虽没落,可当初的姻亲却是圣上亲赐,叶宛妙再怎么不甘心,也得故作大方将她留下。
只是今日冷得出奇,她只有一身软毛护体,四肢都快被冻僵了。
她缩着身子,迈起短腿向前院有烛火的地方奔去
筵席以一墙相隔,拱门相通,外院几簇人扎堆,说着闲话。
“这叶夫人是国公嫡女,贵不可言,哪是无依无靠的温娘子比得了的,现今回来了,只怕要受不少磋磨,真是可怜。”
“倒也未必,温娘子以往好歹是跟着皇子公主一道的,略微护她一护,在这卫家也就立住了脚跟。”
“嘁,你们说的都没边了,可别忘了卫府头上还有皇后护着,就让这卫三郎享了齐人之福又如何?谁敢置喙一句?”
……
温良玉幽幽叹了口气。
她当年同意这桩姻亲大半就是因为皇后撮合,卫融又生了一幅好皮囊,性子文雅,温和有礼,算是京中少有的才俊。
婚后半载,举案齐眉,没闹过一次红脸,直到她意外小产,两人生了嫌隙,卫融一怒之下搬到了书房,她身子未愈,又要应对妯娌婆婆,这才给了叶宛妙可乘之机。
“那有个兔子——”
温良玉猛地抬首,直愣愣看到一小姑娘,带着几个仆役嬷嬷,站在高处,仰起头厉声下着命令,颇有些盛气凌人的意味。
她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卫融和叶宛妙的第一个孩子,卫灵。
“我要这兔子!”
“灵姐儿,这外院人多,时辰又迟了,夫人要是知道了,定是会训诫的,还是跟奴先回去吧。”
卫灵有些不悦,可语气还是软了些,“我回院子,但得将这兔子抓到我房里。”
嬷嬷给身旁仆从递了个眼色,连忙引着卫灵进屋了。
几个小厮猛地扑了过来,对如今大小的温良玉来说,不亚于金殿中的大佛探出巨掌。
她下意识“吱呀”叫了声,拔腿便往旁处跑。
从一个席面钻到另一个席面,引起一阵阵惊呼。
*
疾风猛地灌过街道两端,霁雪夹杂着寒霜,飘飘然零落在地,偶有几盏烛火散发出暖黄的明光,四下皆是一片寂灭。
一辆马车静立在卫府门口,冷风袭面,冻得人直哆嗦。
张瑞搓着掌心,有些熬不住了,低声对着马车里道,“殿下,该回去了。”
内里静了静,一只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扯开了车帘,从阴影中隐约能瞧见一道幽深的目光,情绪翻滚却又归于平静,落在卫府牌匾上。
良久,传来一声喟叹,夹杂着淡淡嘲意,轻喃道:“走吧。”
那只手又收了回去。
张瑞松了口气,刚打算驱车离开,里面突然传来几道咒骂和瓷杯破裂声,似是有人在追赶什么东西。
正愣神时,一只如玉般的雪团儿从里面飞窜而出,直钻向马车里。
前有路障,后有恶仆。
温良玉没多想,径直钻进了马车,虽说不知里面的人是好是坏,总比被顽童抓着戏弄好。
迈脚刚进马车,她就怔住了。
抬首,入目便瞧见了一张清隽淡漠的脸,面如冠玉,眉眼似极尽勾勒的水墨画,每一处恰到好处,乌发垂落,懒懒散在暗纹玄衣上,是个模样极出众的少年。
可鸦黑的眼眸落在人身上时却莫名泛着阴郁寒气,好似是个冰渣做的人。
裴持眼尾微垂,只见一白兔,浑身沾着雪,似是看呆了,傻愣在原地不动。
他微微蹙眉,有些嫌弃,不着痕迹地将袖口挪开了些。
“哪来的兔子?”
“似是卫府里跑出来的,属下这就将它递回去。”
温良玉忽而觉得此人有些眼熟,细细打量了会,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儿时常跟在她身后的东宫太子裴持。
几年不见,比她矮上半个头的少年郎竟出落得这般俊秀,性子也冷了不少。
念及此,她也顾不得旁的了,先保住小命才最要紧,果断地往裴持掌心钻,两只兔爪死死攥住他的食指。
裴持身形一僵。
掀开车帘准备抓兔的张瑞见着此景,伸出的手不知所措地停滞在空中。
“殿下,这……”
温良玉又攥紧了些,面带乞求,两只兔耳朵直挺挺地立在空中。
裴持虽然话少面冷,可幼时和她一起救过狸奴,是个心善的,如今见着了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总不会狠心将它扔出去。
下一刻,裴持回过神,两只手指毫不留情地拎起她的兔耳朵,抬手就要抛给张瑞,“送回去。”
——啊?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
温良玉慌乱地在空中扑腾着脚丫,似乎唤起他的一丝良知。
无果。
裴持眼底反倒多了些厌烦,眸光冷冷压下来,暗藏着的凌厉锐气吓得她一动不敢动。
和张瑞的掌心只差分毫。
凄凄寒风一吹,温良玉冷得发抖,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冷桂山的棺材里。
——密不透风,四下皆黑,像是有人扼住了她的脖颈,生死只在一线。
她绝不能回去。
狠下心,她亮出锋利泛光的利牙,死死咬在了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上。
血顺着掌心纹路滴落在地,软毯上染了几滴殷红。
“呵。”,裴持不怒反笑,沉眸盯她半瞬,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温良玉从未见过他这幅神情,眼尾微微下垂,嘴角半扬着讥笑,瞳孔映出白兔的身形,目光幽深,阴冷生晦,溢出几分戾气,犹如来勾魂的阴差。
她终于有些怕了,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人不再是与她玩到大的伙伴,而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她性命的上位者。
指尖只要一捏,她这条小命就没了。
张瑞惊呼出声:“殿下!”,他连忙拽住兔子的后腿,往外面扯着。
巨大的痛感让温良玉全身发麻。
不行,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天神开恩才让她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她要好好活着!
两只兔爪死死勾住木质车厢,留下清晰的抓痕,似是溺水者在费力争取湖中漂泊浮萍,红色瞳孔中只剩下对生的渴求。
她瞪大眼珠,唇瓣紧闭,一张兔脸竟露出了人才有的细腻神色。
少年目光更紧了些,忽而伸出手指,碰上了她额心那抹月牙红印,良久才启唇道:“罢了,留下吧。”
说着,拢起袖口,随手将兔子放置侧旁,微阖上眼,腕间玉串随之发出响动,一副清贵冷然,高不可攀的模样。
温良玉微喘着气,心中竟浮起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小心又谨慎地缩在角落里,不敢再动。
张瑞领命,和追出来的仆役说了几句,便没人敢拦马车了,而是毕恭毕敬地躬身立在街道两侧,目视马车带着白兔驶过。
一路行至东宫,裴持微拢袖口,起身准备下马车。
忽而动作一滞,余光扫到角落那只软白如雪的兔子,似犹豫极了,可还是伸出手提住了她的后脖。
张瑞见着此景,着实吃了一惊。
殿下素来是不喜这些没甚用处的毛团,又嫌弃它们身上沾着野味,路上见着了都要退避三舍。
今日怎么转了性竟还碰上了?
他咽咽唾沫,主动上前递出手,“殿下,属下来吧……”
裴持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动作,平淡道:“孤这衣裳已然脏了,便拿着吧。”
张瑞应声,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一路到了殿内,地龙烧得很旺,温良玉身体渐暖,总算放松了些。
裴持将她随手扔在桌案上,便落座,随手翻起奏疏。
温良玉蜷缩成一团,静看着他。
裴持出生时,先皇后不幸难产离世,圣上一时悲恸不已,补偿似地封了他为太子,可烈火烹油,烧出了一片旺火,引得众人生出妄念,想取了他的命。
幸好裴持是个有能力的,先治水患,又平突厥,政绩显赫,压得几个皇弟没了和他强争的心思,稳立储君之位。
夜色深重,裴持捻着毛笔写了半晌,唇角压得越发平,忽而察觉有一道炙热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
裴持转眸,拧眉盯着这只奇怪的兔子瞧。
对视上的刹那,温良玉心底惧意未消,吓得身子一颤,可她尚未完全驾驭这身子,没受住力,不慎歪倒在地,兔爪捂住脑袋好一会才清醒。
少年眉尖冷色稍消,屈指敲了敲雪团似的脑袋,淡声道:“蠢兔子。”
温良玉被敲得脑袋发晕,又被吓了一路,再软和的脾气也被激毛了,她咬着后槽牙,撅起胖墩墩的身子,猛地背对过了身。
兔毛上的积雪融化,滴答滴答洇湿了梨花木面。
她不信,裴持真会对她怎么样。
下一刻,那软嫩的兔耳忽而感到一阵向上的力道。
毛团儿在空中形成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
温良玉整个脑袋埋在暖烘烘的地上,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
——裴持竟随手将她扔了?
她以往见裴持对野狸奴一再珍视,言笑晏晏,亲手喂食,又安放在锦帕上,生怕它摔了碰了,还亲自为它寻了个好去处。
怎地到她这儿,差别就这么大?
莫非他不喜兔子?
温良玉满腔疑惑,怎么都想不明白。
张瑞缓步而入,面上添了几分凝重。
“殿下,查出来了。”
裴持颔首,示意他说。
“当年那水患突泄,一路查至朝中工部尚书,他在狱中吞金自尽后便断了线索,奉殿下令,属下派人沿河道木料商贾查起,撬开了好些人的嘴,果真如殿下所料,是安亲王。”
他说完后,殿外寒风呼啸涌入,袭进两人衣袖,只让人身心皆冷。
裴持眉眼愈沉,屈指点在梨花木面上,一下一下,震得人不自觉绷紧身体,头皮发麻。
他虽对安亲王心存猜忌,可此人惯常以和善淡泊的性子示人,背地手段又阴狠毒辣,斩草除根,像条滑手的泥鳅,怎么也抓不牢。
而今平定外患,终于能腾出手清理蛀虫了。
他冷嗤着,“那便收网吧。”
张瑞生出些豫色,“殿下,安亲王与圣上关系匪浅,若轻易动了兵戈,只怕宫里会有微词,若是迁怒殿下……”
“今夜你派人去围困,旁的孤自有考量。”
他收回指尖,高坐上首,唇角浮起讥诮冷笑,不消多言,通身不容置喙的威势便稳稳压下。
张瑞惊慌跪地,“属下失言。”
“起来吧。”
张瑞松了口气,“谢殿下宽恕。”顿了瞬,他小心地抬眼,“安亲王此人善于交际,消息传出后,京中必定人心惶惶。”
“但凡与安亲王府有来往之人,详细呈了名单上来,京中安稳多年,纵得他们办差也都半睁着眼,囫囵了事,也是时候该乱上一阵了,醒醒他们的脑袋。”
他漫不经心勾弄着纸张边角,慢声道:“倘若再看不清局势,那孤也不必给他们留情面,除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