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个三个....”
椿将鸡窝里捡的鸡子放进篮子里,一共四枚。
五只鸡,下了四枚鸡子。
“府君鼓励的饲料真好,天气稍一回暖就开始下鸡子,还这么多。”
“椿,鸡子捡了没?”
“捡了,今天有四枚鸡子。”
“那还不赶紧和这些天攒的一起拿去卖了?”
“好。”
一旬攒的鸡子共三十一枚,椿将鸡子放进一个铺了厚草的篮中,提在手上跟着里聚的人一起去草市赶集。
鸡子很好卖,居住在城邑里的人因为收入的增加纷纷改善了伙食,但除非吃的鱼肉,否则仍旧吃不起肉,但鱼肉吃多了也腻,比肉便宜又不容易吃腻的鸡子因此畅销。
农人养的风神鸡产的鸡子,拿到草市不到最多半个时辰便会售卖一空。
鸡子都卖掉,得了三十一枚贝,椿将钱收好,却未急着回家,而是去帮一些比较忙的摊位干活换取一份食物,不时能听到县里来的人们的闲聊。
“听说了吗?县里的藏书阁建好了。”
“藏书阁?做什么的?”
“府君说是放书的地方,我们想看什么书,可以去藏书阁找。”
“可藏书的不都是贵人吗?藏书阁我们能进去吗?”
“府君建的官序还让我们的崽免费读书呢,藏书阁为什么不能进?府君说了,只要交钱就行。”
“交钱?多少钱?”
“看借书还是抄书,抄书的话,一卷十贝,借书三十贝。”
藏书阁?
应该会有很多书吧?
椿若有所思。
帮摊贩将活做完,椿揣着钱直奔县城。
*
县藏书阁。
“你说王....五郎在想什么?”
执笔抄书的妙仪抬头看向小玉。“什么?”
小玉道:“府君并不知他是谁。”
一个月下来,她俩基本确定一件事,图南并不知五郎的真实身份。
妙仪迟疑道:“应当是海国与我们风俗不同。”
起码在燹朝,一个王孙绝不可能需要担心自己的情人在自己不在时找别的男人,为此还专门挑两个女的做眼线。
“你也别想太多了,现在的生活挺好的,不需要看人眼色,藏书阁的工作也轻松。”妙仪道。
小玉道:“你不想你的家人吗?”
妙仪抄书的笔顿住,在墨点变大前又迅速回神,将笔挪开,纸不便宜,抄错或污了纸,一张纸就废了,废的纸多了,要扣工钱。
小玉道:“我想我阿母,她被胡人抢走了,我不知道她如今在哪,是否还活着。”
妙仪抄书抄不下去了。
虽然燹朝的风俗与海国不同,但她是宫女,如她对五郎说的。
燹朝的宫女都是良家子出身,且有仪容要求,起码不能长得歪瓜裂枣。
出身好的良家子,要么入宫就被赐给王公贵族们为妾,要么成为贵人身边的女官,要么自有门路不入宫,但寻常良家子家庭没法做到这些,若无特殊机缘,女儿入宫后都是成为劳役的宫人,且再无出宫之日。
但要发育得齐整,年幼时起码得吃饱饭,大户人家能让受宠的不受宠的孩子都吃饱饭,但寻常良家子能让女儿吃饱饭,家庭内部的感情自然不可能差。
这也是一种针对性的筛选。
几百年前的王朝时还好,宫女到了年纪就会放出宫,因此不论宫女生活如何辛苦难熬,宫女都能忍耐,忍到出宫之日。但时间走到如今,除非发生天灾,帝王祈福,否则宫女别指望出宫,进了宫就只能在宫里待到老死,生活悲惨,还没有出宫之日,正常人要么发疯要么自戕。
但宫女死多了还得从民间重新选取,选取频率太高太多,民间不免怨声载道,因此只能想办法阻止宫女不自尽。
筛选出身、仪容齐整的良家子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宫女自戕,全家一起死,选和家里关系太差的女子入宫,很难说会不会发生宫女本来还想活着,但发现自戕可以带全家一起走,那必须自戕。
做为这种机制下筛选出来的宫女,妙仪如何能不惦记自己的家人。
若是和平时也就罢了,虽然分别,但知道对方是平安的,如今....她做为宫女都因为兵祸被外番俘虏,她的家人能好到哪去?
小玉道:“我们能接触到的人里,只有五郎有可能帮我们找到人。”
妙仪摇头。“他能,但他不会,他眼里没有我们,且他自己就美得如同神人,你的美貌在他眼里与庸脂俗粉无异。”
小玉颓然道:“那我还能怎么办?”
妙仪重新开始抄书。“多读书。”
小玉茫然的看着妙仪。
“海国允许女人做官,这里有最多的藏书。”妙仪道。“府君的主薄半个月回来了,海国规定,胥吏通过官考便有资格为官,主薄功绩与资历都足够,若无意外,要不了多久便会调走为官,空出主薄之职。主薄是主官心腹,不能用本地豪族,用其它地方来的,也不够知根知底。”
小玉愣住。“你与我说这些,不怕最后我被选中而你落选?”
妙仪道:“府君并非只你我两个选择,且就算我落选,我也可以从小吏做起。比起竞争,我们完全可以合作,不论最后府君选了谁,不论最后你我能走到什么地步,爬得最高的人都要帮另一个人一起寻亲。”
小玉思考须臾,道:“可以。”
妙仪道:“那就立个誓吧。”
小玉举起手。“太阳女神与风神在上,我与妙仪约定,互相合作入官场,不论谁走得最远,都要帮助另一人寻亲,若有违背约定,就让我不得好死。”
妙仪纠正道:“改一下,若你违背约定,就让你的母亲死无葬身之地。”
小玉看着妙仪。
妙仪理所当然道:“要取信于人,不应该用最重要的事物起誓吗?我也会用我的家人起誓。”
小玉将誓词修改了一遍,重新发了一遍。
妙仪也同样以太阳女神与风神的名义用自己的家人发了誓。
发完誓,门口传来声音。
“有人在吗?”
藏书阁的客人开张半天,这还是第一个客人。
妙仪放下笔。“有客来了,我去看看。”
客人是一名十岁左右的夫诸女童,脚踩一双露出脚趾的草鞋,脚趾隐约可见冻疮,穿的衣服料子是非常粗粝的土布,从补丁来看,应该是用大人不穿的衣服改小的,怎么看都不像会来买书的。
妙仪愣了下。“小童,你是迷路了吗?”
女童摇头。“我想看书。”
“那跟我进来吧,小童想看什么书?”
女童跟着妙仪走进满是书架的室内。“我想找史书,海国历史的书。”
瞧了,妙仪最近也在看海国历史的书,都省了寻找的时间,直接将人带到书架前。
“你想看哪个?若是想了解海国的起源,我建议你看《大荒纪年》,虽然它不是海国的史书,但里面有海国的起源,比海国人自己写的史书里的起源更细致。”
女童闻言露出疑惑之色。“为何别人的史书里会对海国的起源记载更细致?”
“可能是因为海国草创时忙着打仗,没多少时间著史,自己开始著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大荒纪年》它因为初代海后的关系记载了不少海国的历史。若你看比较近的,我推荐你看这部,《海国志》,是一百多岁前,海国嗣君康回主持编纂的官方史书,非常详细。”
女童看了眼两部书的厚度,《大荒纪年》占了半排书架,《海国志》更离谱,两排书架。
“要多少钱?”
“你是借书看书还是抄书?”妙仪问。“若是借书,需要办理借书文书,缴纳三十贝的押金,每次只能借一卷,一旬就得还。还书时若书没有破损污渍,便扣五贝的钱,若有破损污渍则根据损坏来决定需要额外赔多少钱。但随着借书数目的增加,比如你借书文书上登记借的书超过两百卷,那你再借书时,便只扣两贝,超过一千卷,可无偿借书,只要不损坏就行。若是看书,直接取了书在藏书阁看即可,一日只需一贝,冷了也有炭火,渴了有熟水。”
女童问:“那抄书呢?”
“一卷书十贝,藏书阁提供笔墨,但纸需要你自己购买。当然,若你书法好,可以帮藏书阁抄书,藏书阁可以提供你纸,只要浪费的纸不多,那你抄三份,可以自己带走一份。”
椿心里算了算,发现还是抄书最划算。“我想抄书。”
“那我得先看看你的书法。”
妙仪找了张写废的纸与笔墨,让女童写个永字给自己看看。
妙仪看了看,评价道:“就你这个年纪,字写得很不错,但你年岁太小,手腕无力,笔力差了些火候。”
椿懂了。“我借书。”
“那先办理借书的文书。”
办理借书文书的手续费是十贝,借书的押金三十贝,椿不仅将买鸡子的钱花掉了,攒的私房钱也没了。
妙仪给椿看着文书上大片的空白。“来日你每借一卷书,这里都会写上书名,等什么时候满了两百,就会免费给你换个新的。”
椿看着文书的长度。“这么点长度能写下两百卷书的书名?”
“自然不能,但以后可以在后面接新纸继续写。”
椿哦了声。
椿小心翼翼的将借的书与借书的文书抱在怀里,出了藏书阁的门,在藏书阁门外的屋檐下找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席地而坐,翻阅起书籍。
本来要转身回去抄书的妙仪看着女童。“你怎么坐在这?”
“读书。”
“外面风大,可以进来读。”
椿问:“要钱吗?”
“看书一日一贝。”
椿笑道:“谢谢阿姐,但这里挺好的。”
妙仪沉默须臾,回到室内继续抄书,不时出去看一眼女童。
到下午温度下降时,妙仪忍不住拿起自己的羊裘出门盖在女童身上。
椿茫然抬头看着妙仪。
妙仪道:“借你的。”
椿看了看自己身上羊裘,羊毛又长又细且浓密,一看就是好裘。“这太贵重了,若我不小心弄丢了。”
“我相信你不会弄丢,好了,我还有事,再见。”
妙仪说完转身离开。
椿摸着身上的羊裘,眼眶微微泛红。
天色将暮时,椿小心的将书收好,再将羊裘取下,检查了下有无脏污,没有脏污,但又一点灰,椿小心的拍了拍,将灰拍掉,再进门将羊裘还给妙仪,向妙仪告辞。
妙仪拿着羊裘叹了口气。
小玉问:“怎么了?”
妙仪道:“不知道我的家人有没有保暖的寒衣,若没有,有没有人见他们寒冷借一条裘衣。”
小玉沉默,咬牙道:“早点往上爬,有力量才有希望在乱世中找到人。”
往上爬的机会来得很快。
随着大量人口迁入,有一个在之前的平叛从县杀成乡的乡人口恢复到县,需要一名县长。
县长是吏,同时该县又是望云县下辖的县,陆君本着就近原则,让米献担任县长,择日上任。
米献走了,主薄之位便空了出来。
地头蛇淘汰,做为外来者,图南再缺心眼也不会让地头蛇做自己的心腹,利益立场都不一样,而同为外来者的官吏,但能力都一般,没一个比得上米献。
一番扒拉后图南的目光落在小玉的....脸上。
“就你了。”
既然选不出用得顺手的,那就选个赏心悦目的。
特别为图南准备了妙仪的五郎颇为不解,晚上睡觉时问图南:“为何是她?她有主薄的能力?”
小玉虽然是他带回来送给图南的,但他对小玉的定义是吸引图南注意力的花瓶,不是主薄。
不论他怎么看,图南要么不从自己带回来的人里选,要么选妙仪,偏偏图南选了小玉。
“没有,但我可以教。”图南理直气壮解释。“不论选谁,我都是要教的,既如此,为何不选一个美人,教也教得舒心点。”
死颜狗,却很图南,五郎哭笑不得:“你这只看脸不看其它的做法,难道不怕她朽木不可雕?”
图南更理直气壮:“那就换一个,反正主薄之位由主官说了算,只要我想换,一天换一个都可以。”
五郎奇道:“你这么好色,我还以为你会说教到她会为止呢。”
图南无语的看着五郎。“我是好色,不是有自虐倾向,莫说她还不如你美,便是生得比你更美也不能让我一个人干两份活,米献在的时候可是除去主薄的活,还干了我一半的活,下一个主薄怎么也不能比她差。”
五郎无言以对。
“不说这个了。”图南拿起一份请柬。“官序有个鲛人要收一名夫诸族女童为仲女,给县里每个鲛人发了请柬,邀请去做个见证,要不要去看看?”
“仲女?就是夫诸族神话里,太阳女神与风神之间那种养母女关系?”
夫诸族的神话里,太阳女神与风神虽然是母女,但并非亲生。
神话里是豫水女神生了风神,太阳女神在天空中驾着金车经过,看到风神,甚为喜爱,便向豫水女神请求将风神送给她。
豫水女神同意了,因此风神成了太阳女神的女儿。
当然,神话是变形过的历史,真实历史没人知晓,但那名返祖的羽人确实认太阳女神为母,很爱太阳女神。
历史上夫诸族的文明走入父权社会后热爱给女神塞配偶,太阳女神也没跑掉,风神因此与诸王朝来了一波魔法打败魔法的对决。
即便诸王朝能在王朝前期凭借皇权的威望摁着风神,也扛不住风神能活,弄不死你,还不能等你死了弄死你的子孙?
也别说什么祸不及后人,风神表示,辱母之仇不共戴天,还要我对你讲仁义道德,放什么狗屁,就是要祸及后人。
即便风神最终还是没能改变太阳女神变成已婚的现实,但结婚后可以离婚,在风神长达千年的努力下,太阳女神的丈夫多达两位数,多到人们自己书写新的神话时,描绘太阳女神的丈夫们时,丈夫的地位还不如情人。
某种意义上,这俩是夫诸族仲母女制度的起源。
“对。”
“可我记得夫诸族的仲母女因为宗教的关系发展成了制度,这可不是义女养女,义女养女就是你养了口人,而仲女在法律与传统中都有养母财产的继承权,想收养孩童,做养女义女不就行了,做仲女是怎么想的?”
“鲛人寿命更长,没有意外,那名夫诸女童继承不了她的财产。”
五郎还是不能理解:“就算这样,官序里的鲛人先生都是不能上岸的鲛人?收养一个陆地生物孩童也没法照顾。”
“你也来这么久了,这边的风气你也知道,那是一名女童。”
“她家里虐待她?”
“差不多吧,她拿卖鸡子的钱去借书,但她家里要攒钱给他弟弟读书,发现她将钱拿去借书了,将她狠揍了一顿。去官序时被那名先生发现了,先生大概是不忍,便想收养她。”
五郎捋了捋思路。“我记得官序管吃管文具,也不需要缴束脩,学生并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只有通过考核才能享受你说的这些,无法通过考核会被退学,除非缴纳束脩,离及格线差得越多,需要缴的束脩越多。”
“也就是说,她弟弟没通过考核,同时她家里家境不好,不然不会为了卖鸡子的钱打崽,不是,这种情况让无法通过考核的幼崽继续读书,有必要吗?实在想让幼崽有文化,完全可以让姐姐回家后教弟弟自己学的知识,不花钱就能让所有孩子都掌握基本的文化知识。”
图南对五郎侧目。
“我说得不对吗?”
“没有,只是惊讶你能想到这些,县里有些家庭就是这么干的,舍不得钱,又让被官序淘汰的幼崽继续读书,便让没被官序淘汰的幼崽回家后教被淘汰的幼崽读书。或是幼崽都被淘汰了,便只给一个幼崽缴束脩继续读书,再让这个幼崽下学回家后教别的幼崽。”
“那这个女童的家庭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他们如何想的,不论他们如何想,以后都各不相干了。”
仲女的财产继承权不是白来的,做为代价,不能再跟父亲姓,要跟仲母姓,只对仲母有赡养义务,对亲生父母没有赡养义务。
不要求你做到风神对太阳女神那一步,但也不能差太多。
五郎仍有疑惑:“也是,但我还是不能理解先生的想法,她又不能上岸,完全可以找个好人家收养女童。”
五郎一说,图南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奇怪,那明天去看看,到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历史小贴士49
仲母女
瀛洲夫诸族的一种特殊传统,一名女子可以收养一名或多名女婴为仲女,仲女虽无血缘,却享有亲子女同等的财产继承权——仅对养母的财产,养母配偶,即养父的财产,仲女没有任何资格——也与亲子女一般有同等赡养责任。
只有女子可收养仲女,且仲女只能是女孩,不能是男孩。
仲女被收养后,不论仲母是未婚还是已婚,都随仲母姓氏。
仲母女制度具体起源于何时已无法考究,有信史(神话)记载的最早的案例是太阳女神与风神之间的养母女关系,异于同族而被部落驱逐的风神流浪到淇水流域,被拂晓捡到带回自己的部落,成为养母女。
只是,拂晓捡到的是女童,但羽人三百岁成年,按科学推论,风神的年岁怕不是能给拂晓做母亲,甚至祖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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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