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恐怕到死都不会想通自己最终为什么会答应舒童。
但他知道,舒童一定想得很清楚。
一切在外人看来荒诞不经的理由,似乎在理性层面和现实意义上难以成立。
但舒童经历过的那些,始终扭曲着她的内心和灵魂,她不是电视剧里无所不能的爽文女主角,经过缜密的谋划,最终闪着光像救世主一样解决所有坏人,然后安然无恙地成功脱身。
她的支离破碎自14岁开始萌芽,她背负着越来越多的人命,背负着太多愧疚,仇恨和对父亲的怨怼。
这一切在她平静的自述中,好像毫不存在。
但在和舒童实实在在打交道的那些日子里,张辉深刻感受到了她的自毁倾向。
他曾经想劝她去看医生,他知道舒童的精神状态只有坏和更坏之分,她似乎从没有快乐过,而且对这个世界,除了报复以外没有任何兴趣和热爱。
舒童活着,只为了一个执念。
而最后,她还是选择这般畸形又轰动地结束,只为了赌一场博出位的风头,她确信无疑这个风头将会承载着她的希望和期待,轻而易举地结束所有,而她也获得了她最想获得的归宿,在罪恶止息中安然永眠。
张辉坐在自己简易搭起的木板桌前,合起舒童的日记。
林岚曾在舒童老房子的卧室抽屉里,发现的那个方方正正的灰尘分布,正是张辉拿走的日记本曾放置的地方。
事到如今,张辉也接受了自己的角色。
新一轮针对质疑黄志君几年前性侵女学生李某,致其自杀身亡的新闻,正在互联网和电视新闻上反复播送。
张辉知道,自己的名字,应该也会在不久之后,被挂上嫌疑人的头衔出现在新闻一角。
但这是他和舒童一开始就打算好的。
张辉清楚,舒童一死,如果按照计划行动,他的最终结局一定好不到哪里去。但这是他们共同向浮士德交换的代价。
当时这也是张辉下了决心的事,他不可能动摇,也不可能半途而废。
这场“戏剧”的导演只有一个,那就是舒童。
而自己无疑是被操控的主角,心甘情愿,且承受着舞台的聚光。
张辉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爱打的游戏。
现在,他就在一个死去的NPC的操控下,完成各种任务。
而目标,只为了当初舒童说动他做这一切的那个源头。
“完成我说的这些事,陈景薇的事也将大白于天下,你不是想为她喊冤,想让她的声音被大家听见吗?这是唯一一个机会,你接不接受?”
他按照舒童的安排,一步步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嫌疑人,一个杀人犯,只为了陈景薇。
那个死去许久,早已成为自己心头上的那抹影子的女人。
也许有人会问,这些事情,值得付出这么多代价吗?
必须要一个人死,一个人成为凶手,然后将芦城掀得地动山摇?
对于舒童和张辉来说,值得。
他们俩在一定程度上是同一种人,都因年少时犯下的罪过,而在之后活着的每一天都笼罩在这层阴影之下。
他们知道他们的人生已经烂透了,想要修补它,想要换得安宁,就只有献祭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事情究竟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
远到可以追溯到他的高中,可那时他和舒童毫不相识,他对她和她家所有的认知都源于和陈景薇的闲谈。
近到可以追溯,在之后很多年,他终于鼓起勇气回芦城过年,无家可归的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逛时,上天就这么把他和舒童再次推到一起。他因为一次善心,救下了行将投江自杀的舒童,然后鬼使神差跟她去了咖啡馆,之后又从舒童的口中得知陈景薇死亡的真相。
说实话,当他知道陈景薇不是因他的行为而死时,他内心长舒一口气,甚至瞬间将一切罪恶感推到舒童身上,是她见死不救,她才是罪魁祸首。可静下心来想想,心中的那份罪恶感却只增不减,沉甸甸压得他更难以喘息。他不敢想象,在他那晚干了错事,胆怯离开陈景薇之后的那段时间里,陈景薇一个人还活生生地躺在那里,煎熬着被迫面对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而束手无措。
只有他最了解她是多么想要活着,多么想要未来,所以她才让他许诺带自己离开,她想要全新的生活。
而他不禁扼杀了这唯一的一点希望,甚至还夺去了她的生命。
那个时候的她,该有多么害怕呢?
张辉每每回想到这一刻,都心如刀绞,悔恨像绵延的大山,几近压塌他的背脊。
和舒童那次见面后,他还给舒童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而这个举动,为之后的一切奠定了基础。
他和舒童的羁绊就此产生,且逐渐绵延不断,直至他亲手捅死她,看着她眼神空洞地死在自己面前,一如当年的陈景薇一样。
2008年9月,普英中学开学第一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热闹的奥运会结束,但到处都仍充斥着放松和愉悦的味道。
舒童在假期里乐不思蜀,躺在床上还沉浸在前一晚的梦境中,对母亲胡秋的敲门叫早充耳不闻。
“让她再多睡会儿,晚一点去又不碍事。”舒华端坐于餐桌前,一手拿着报纸,另一只手端着冒着白气的热茶,他轻轻吹了吹热气,然后浅啜一口。
胡秋白了舒华一眼,扭头直接推门而入,一把薅开舒童卧室的窗帘。
强烈的阳光如一把机关枪,瞬间轰向舒童的眼皮。
“哎呀快拉上,刺眼死了!”舒童不悦地大喊,顺带将被子捂住自己的脸。
“快起来。”胡秋看见女儿这副耍赖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在妈妈眼里,还是那个撒娇打滚的小女孩呢,可一转眼,都长大到要上初中了。
“今天你放学,我带你去买你要了好久的那条裙子。”妈妈心软了。
舒童小小的脸又在被子里藏了一小会儿,再探出时,整个人睁着大眼精神很多。
“真的吗?”
胡秋点点头。
舒童立马扑上去抱住妈妈,“那拉钩。”
小女孩的把戏,从小到大,屡试不爽。
胡秋又好气又好笑地伸出小拇指,和舒童的勾在一起。
舒童起床后,经过舒华身边,搂住爸爸的肩膀,笑嘻嘻道:“爸爸,你看我赢了!”
舒华亲昵地拍拍舒童的脑袋,“你个小机灵鬼,快去收拾,别让司机伯伯等久了。”
舒童钻进卫生间刷牙,没一小会儿又跑出来,嘴巴里满是牙膏沫子,说话含糊不清:“爸爸,何伯伯是不是不在了?”
何伯伯是舒华之前的司机,因为家庭原因,离开了芦城。
舒华翻了一页报纸,胡秋正忙着在餐桌上摆放舒童的早餐。
“是呀,何伯伯走了,这次换一个新伯伯接送我们。”
自打舒童上小学,舒华悉心照顾,就算自己不能亲自接送,也一定会让司机接送。
虽然家离学校并不远,可在舒华和胡秋看来,舒童长得粉雕玉琢,漂亮可爱,外面对她来说都是危险,尤其对于胡秋来说,那些社会版面的犯罪新闻总是让她大惊小怪且深刻共情。
他们怕她被人欺负,更怕她被不轨的人侵犯,舒童是温室里被呵护的花朵,从未见过外界的风吹雨打。
舒童收拾完毕,早餐也吃完,背上新买的书包,和妈妈告别,然后拉上舒华的手一起下楼。
新的司机陈至和笑脸吟吟地站在车门旁,他有点紧张,见到舒华,还鞠了一躬:“舒局好。”
陈至和浑身瘦削,脸色黑黄,颧骨高耸,嘴巴深凹,整张脸都透着崎岖。
舒童对他第一印象不怎么好,主要因为他的那双眼睛,透着卑微的精光,眼珠游移不定,似乎一直在悄悄打量他们父女俩。
舒华倒没觉出什么异样,陈至和搓搓手,打开车门,手背抵着车门顶,一副很殷勤的模样。舒华反而觉得他挺周到,扯了扯嘴角,径直入内。
之后舒童探身上车,她不敢直视陈至和,但又经不住好奇,偷偷望去,眼神正好和陈至和意味深长的笑容撞个正着,她缩了缩脖子,心里感觉有点凉飕飕的。
陈至和缓慢驾驶着车辆,舒童盯着他的背影,对他散发出的气场仍心有余悸。那是一种虎视眈眈和巧言令色的混合,年纪尚轻的舒童意会不到这么复杂的东西,她只是单纯不喜欢他的氛围,那周身都透着潮湿的阴气十足的晦暗,跟以前和煦温暖的何伯伯截然不同。
何伯是个爱热闹爱聊天的人,他是舒华的老下属,二人关系一向还不错,没事会在车上聊聊天,或者一起听童言无忌的舒童一直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他们再逗逗她,氛围好极了。但如今车内安静极了,陈至和不说话,舒童也看起来有点蔫蔫的,没什么兴致,这反倒让舒华有点不太习惯。
于是他主动跟陈至和搭话。
“老陈是吧?听说你也有一个女儿?”
陈至和朝后视镜望了一眼,嘴角消失的笑容强制开机,他见领导主动跟自己搭话,很是慷慨地打开话匣子。
“是的,今年16岁了,也在普英中学。”
“哦?”有了一些共同点,舒华来了兴致,“高一?”
“对。高一一班,实验班。”
舒华挑眉,有些惊讶,普英中学不算好考,实验班更是顶天的难。中考结束后,普英高中部往往会安排专门的分班考,考题不简单,能通过重重筛选抵达实验班的,都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未来重点大学的头号种子选手。
舒华坐在后面,细细打量了一下陈至和的背影,貌不惊人,看上去十分不起眼,怎么会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
陈至和像是感受到舒华的质疑一般,一时没忍住,继续用吹嘘的口吻说道:“我家那丫头打小就聪明,爱学习,屁股钉在课桌前,可以一天都不挪动,不学习的时候就爱看书,什么四大名著,国外必读经典啥的……”
陈至和越侃侃而谈,舒华越感觉脸上挂不住,虽然人家句句不离自家女儿,但舒华觉得人家句句在点他。
他侧目看向舒童,她正抱着一本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舒童也爱看书,但爱看的都是没什么营养的小人书。她在课桌前也坐不住,上课爱溜号,成绩一向马马虎虎,都是舒华找人打了招呼,她才能进普英中学读书。
舒华觉得自己挺爱女儿的,但爱的是她漂亮机灵和可爱软嘟嘟的模样,等到和别人一对比,尤其是明明不如自己的那些人对比,显出短板的那一面,他又觉得挂不住脸面,让他对女儿时不时产生失望的感觉。
为什么舒童不能和别人家的女儿结合一下呢?
陈至和这个条件,他这个条件,怎么家教出的女儿却有着天壤之别?
舒华听着陈至和的侃侃而谈也觉得刺耳了,他一脸正色不接陈至和的话茬,陈至和立马敏锐地捕捉到了舒华的不快,于是及时闭上嘴,但又不忘再加句话,“舒局,你女儿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