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榻榻米上的男人便在生物钟的督促下醒来了,睁开眼睛放空了一会,没有惰怠,利索的爬起来洗漱穿衣,出门在外晨练三十分钟,顺便在路边买早饭,拿了晨间卖报员塞在信箱里的报纸回到家中,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餐桌前,一边进食一边了解武洲事。
又清理一番个人卫生,见镜子里的人下巴上没有生出胡须,走出卫生间拿了刀架上的太刀别在腰间,出门。
住宿的地方是单位安排的,以他的身份自然能给自己运作一个离工作岗位近的住所,所以只花了三五分钟便走到警察局。
周围是互道早安的同事,被人打招呼了,也只是微微点头,到达自己的岗位,他没有立刻处理公务,而是拿出暗线藏在桌角的讯息。
【时机已到,速回江户。】
用打火机将纸条点燃,将焦糊残骸捏碎,又拿出最新的调令看起来。
【正义军已围拢地球,各方警察局局长速来江户述职】
紧跟着一列名单,他在一众人里看到了自己名字。
土方十四郎——
看完这张自己能光明正大回江户的调令,土方点了根烟抽起来,待一根烟燃尽,他也想好了接下来的安排。
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和车钥匙,用毛笔写了些留给下一个顶上这个职位的职员注意事项,末了,用一个已经没油了的铁质打火机压在上面,拿着车钥匙出门。
只是,他开车的方向不是江户。
“叮铃——”屋檐下的风铃在夏风吹拂下晃动起来,带起一阵悦耳的铃音。
江户郊外,布置着香炉与供台的拜殿内,两名着正装神袍头戴金冠,发间左右各簪百花的巫女在香炉前的桔梗印上做法。
她们一人手持御币,一人手捧神乐铃,相对而立,一方有所动作时另一个就会跟上,似在祭祀又似乎在做着他人看不懂的舞蹈。
铃声起起伏伏,印着松鹤纹的千早长而大的袖子随着她们的动作摇曳,带起的风将室内烛火吹得摇摆不定。
两名不知道从何时来的阴阳师驻足拜殿十米外,没有打扰里面专注的巫女,安静的等待观望。
铃声止——
礼收,年纪看起来稍微小一些的巫女顺手将御币插在绯袴腰带上,与领头的巫女动作一致的回身望向拜殿外不请自来之客。
“不知阴阳世家的晴明公子与道满公子,来鄙社有何贵干。”巫女语气板直,没有要客气待客的意思,另一位巫女虽一言不发,静立而望,却是和姐姐一样的意思。
清明施礼:“小生贸然打扰,若有失礼之处,还请阿音宫司与百音神子多多包涵。”
道满亦是弯腰,和清明意见一致。
阿音皱眉:“恕鄙社招待不周了,今日神社休沐,恕不见客。”
干神职的,会点观命的术士基本都能对将来会发生什么有所感应,并做出趋吉避凶的举动。
应刚刚她们姐妹的占卜,江户接下来的半年,是乱局,是必然。
她能理解对方此时找过来的目的,只是……
她们这样的力微者,在国局根本动摇的时候能做的有限,只能想办法顾全自身挺过这一关再予以他人援手。
阿音清楚此次晴明来请她们出山的目的,如果是过去的黄龙大社,那她们姐妹必然是要为国局做些什么的。
可她们不是。
清明不想就这么放弃,继续劝道:“而今之道,唯有一搏,二位是龙脉神子,近日龙脉异动,想必你们也应该有所察觉,放任不管,戾气无法消解,必然会出祸端!”
阿音抿唇。
她何尝不能感觉到这世间戾气愈发大了,她在郊外都能清晰的感知到被负面气息滋养的隐处恶孽丛生,连狛子都开始难安,谁知道城内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怕不是要煞气滔天了!
可这只是前菜而已。
百音看着姐姐愈发紧皱的眉头,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阿音思绪再次集中,对着两位年轻优秀的阴阳师微微摇头:“恕我无能为力。”
黄龙巫女也拿龙脉没办法了吗?
见他们错愕,阿音替头疼的姐姐解释:“二位清楚,我们的职责是疏导龙脉,在需要的时候镇压疏导繁杂凌乱的龙脉力量,使龙脉回归正途,趋于稳定。
“但,如今的龙脉之势就像即将到来的海啸,我们力量微薄,无法镇压。”
“那……”晴明很想提问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可是她们都用海啸来形容了。
可是他还不想就这样放弃。
于是他又道:“那加上我们阴阳师的力量呢?”
道满接话:“所有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会有机会吗?”
闻言,阿音只是淡淡的撇了他一眼,语气冷淡:“你以为,维持着一个星球生机的龙脉是什么?”
一星之生命存续皆靠龙脉循环往复,从来都不是靠人力就能平息的。
过去黄龙大社的先辈们也只是做到了疏导一个区域的龙脉而已。
二者本就不在一个纬度。
巫女没有责怪他的天真,也没有再赶走他们,只是用平静的声音说着那即将到来的无望的未来。
可这却让两位阴阳师都不甘心:“可我们就要眼睁睁的看着灾难到来吗?”晴明不死心。
阴阳之道,本就维护平衡,而他们既侍奉于一国,那就要维护一国之平衡。
“有的。”百音眼眸低垂。
“是什么?”二人迫不及待的问道。
“你是阴阳师,最懂阴阳协调之术,此方天地阴阳失衡,又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失衡,你应该比我清楚。”
物极必反,如今天地怨气甚重,这让晴明开始思考,他们的社会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他是阴阳世家年纪轻轻的家主,也是公家贵族,在生活与社会地位天然的高了普通人一等。
他见过底层百姓生活疾苦,也见过上流社会奢靡铺张,他怜悯百姓,却又天然融入上流社会。
现在想,他在看待百姓时,在看待这双曾经流离失所的神子姐妹时,是怜悯的,但那怜悯里掺杂着高高在上的意味。
以前他总不明白,为什么过去见面,两位巫女的疏离,以及阿音的略带敷衍的眼神。
现在想,自己真是没用啊,想不出怎么救世,到这种时候还要麻烦这对姐妹帮忙想办法。
“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这个办法,两位在红尘里走过一遭的巫女确实知道,阿音垂眸,褐色瞳仁似是在透过空气看到了别的什么:“集千万人之愿望,希望我们所在星球好起来的愿望,且必须纯粹,如此,方能抵消驱动龙脉混乱的戾气,使之回归平静。”
能与即将到来的海啸相比的,自然是另一个同量级的“海”。
末了,怕他们多想,阿音接着道:“这非你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事情,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能做就做,做不了就算了。”
“你是说,世间最纯粹的愿望?”
“是的。”
“这不就是验力?”
晴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姐妹二人一开始不说这个办法了。
且不说找不找得到“海”还是另一回事,他们只有灵力,而验力大多只会在许愿多的神社或寺庙里才会出现,但因为掺杂了俗世的欲念,大多都不够纯粹。
人心难测,哪怕到了紧要关头,人们也很难团结一心,纯粹的希望世界变好,不掺杂一丝**与对世间的埋怨。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可是……”一边用折扇遮着脸颊的道满突然出声,引起了三人的注目。
“满足这些条件的,我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当他用贵公子抑扬顿挫的腔调说出那个人的名讳,台上两位巫女面容霎时色变,她们不约而同用可怖的眼神瞪向这个狂妄之徒,声音尖锐而愤怒。
“放肆!”
……
联军降临——
伫立着地球唯一一座终端塔的江户城是最先受到影响的地方,第一波降临的先锋队伍在江户城内肆意横行,第二次为这座一千多年历史的天守所在造成重创。
在第二波降临前,歌舞伎町地底深处却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炮筒,炮筒没有对准天空之外的不速之客们攻击,而是用“开炮”的噱头引起敌方关注,在他们都时刻紧张着打开防御措施应对时,散播了微小的、能阻碍通讯的纳米机器人。
纳米机器在科技爆发后的宇宙里已经没有什么含金量了,这项技术在大部分科技发达的星球早已融入人们的生活,随处可见。
许多人都没有想到,这让他们觉得不起眼的纳米科技,却在此时反将了他们一军。
被科技惯坏了的天人们此刻无法联想其中作用,自然而然想不起来该怎么应对。
而双方的信息差必然会为他们造成巨大的损失。
在战争里,信息差是致命的。
平贺源外,这个从第一次攘夷战争时期就利用自己的机关术取得不小的成绩的老头子,在九歌星短暂留学回来后,将自己的秘密武器重新改进,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数十万联盟军与地球之外的指挥层断联困在地球。
危局?
还是围局——
……
“你说掌控他人生命是否有趣?”
“有的,过去是有的。”
“权利带来的那种……自己仿佛是神明一样的掌控感,摸过一次就不会想放手了。”
“只是……”
“权力的游戏玩久了,也会腻味。”
“阈值被拉高?所以才没有了那种掌控他人生死的爽感?”
“也许吧,我不在乎。”
恒星级战舰的指挥舱分为上下两层,因为有障碍物遮挡,下层需要开灯,白炽灯照的每个人都面色发冷,除了上层的总司令。
指挥舱上层并不大,设有巨大的抗压弦窗,太阳系的太阳光能毫无保留的照进这个藏在阴影里的地方。
红发的总司令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
……
黑发的男人一进入拜殿,就看到自己半年没见的女儿被放在了神社拜殿的供台上。
只见白发的女孩安安静静的坐在巫女们为她塑的金光闪闪的“龙椅”上,被摆成了优雅又不失气势的姿势,腰后还细心的放着软垫。
没有完全阖上眸子垂着,乍一看,仿佛她不是没意识的昏迷,而是在看众生。
真是,那群巫女是把她当神供起来了吗。
土方默了一瞬,随后眼里又流露出一丝落寞。
至少和她们比起来,他这个半年不曾来见过女儿的父亲,才是失格啊。
可是……阿梨不在这里啊。
土方压下想法,仰视着高台上,香雾里熟悉又陌生的容颜,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注目着,直到有巫女过来才被打断。
“是土方先生啊。”来人是梨花奈,和刚来时面容总是带着压抑与痛苦不同,现在她的脸上,没有了过往经历痛苦之事的刻薄,是被岁月与安详生活抚平的柔和。
阿梨的离开并没有让她们的生活重回糟糕,她们用阿梨留下来遗产,努力发展着,将神社经营起来,为自己活出一条路,并努力帮助其他人。
“是你啊。”土方语气熟稔,似乎与梨花奈关系匪浅,很快把视线再次投向高台上被供着的女儿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在临走之前,回来看看。”
梨花奈没有说出什么责怪之语,她也怔怔看着高台上的人,像是对土方说:“神母说,会包容每一个孩子。”
盯着垂着眼眸没有动作的女子,她继续道:“所以我想,神母知道了我们帮助了其他人,应该会很高兴吧。”说着,她又笑了,带着些与年龄不符的顽皮:“等大人醒来,看到自己在被当成神相供着,那表情一定很有趣。”
这局看似在说阿梨长眠不醒,又好似在内涵自己长久不来看看女儿的话让土方眨了眨眼睛,默然良久,他只是道:“可以让我和阿梨单独待一会吗?”
梨花奈嘴角笑容不变,颔首离开。
见没人了,土方没什么形象的爬上高台,小心的避过供品和香炉坐到龙椅边上,理了理女儿的衣角。
许久未见,哪怕知道你不在,我依然觉得亲近。
巫女们给阿梨穿上的衣服很华丽,在狩衣的基础上又增加了金银佩环,腰间系着象辟邪的红白注连绳,挂着象征神圣的纸垂,外面套着红金白三色重叠的外袍,层层叠叠。
土方想,那群巫女是想把阿梨裹成粽子吗?
阿梨喜欢轻便的,醒了会不舒服吧。
土方很快抛去了这些想法,阿梨能在沉睡的状态还能这样安稳坐着,其实是靠这些衣服支撑着。
但他总觉得阿梨这样会不舒服。
也不管这么做好不好,土方将阿梨抱下来,再次小心避过供桌上的东西,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儿去后堂。
门外守着的小巫女见此,又慌又急,既不敢上前阻止,又怕土方真的把神母带走,焦急的跑去找庭院里教新来的巫女们神社规章制度的梨花奈。
“不好了大巫女,神母娘娘被抱走了!”小巫女气喘吁吁的,私下里,她们都是叫宫司神母娘娘的。
梨花奈心里一紧,走进几步:“可看到他们去哪了?”
小巫女指向后院:“去宿舍了。”
梨花奈攥紧的拳头松了下来,挥挥手:“没事了,回去吧。”
接下来按耐着性子将规章制度和禁忌与新来的巫女们说完,便遣散了她们,自己一个坐在廊下,意识回到半年前。
最初看到沉睡的宫司大人时,她是慌张的。那时候她们都很依赖宫司大人,自己更是。
宫司大人就像一抹光,在她想和自己那破碎又肮脏的世界同归于尽时,拉住了她,将她带入了另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她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也不信神,在被那群畜牲压迫的日子里,她求遍了满天神佛。
没有神将她带出去。
所以梨花奈很清楚,世上没有神,宫司大人说的神母只是编出来让她们活下去的善意的谎言。
梨花奈不相信所谓的神母,但阿梨救了她,从未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的过去,还将她带在身边,教了她许多事。
梨花奈没看到神母,她只看到了努力着将她们带离困境的宫司大人。
所以梨花奈坚定的认为——如果真的有神母,那么宫司大人就是她们的神母。
土方寻着记忆找到了阿梨的房间,这里和过去没什么变化,阿梨很念旧,所以这个房间都是照着在屯所时的样式规划的。
该放下孩子铺被的时候,土方还有些舍不得松手。
花了点时间拆下繁复发髻与首饰,将外套脱下来,把终于只剩里寝的孩子塞被窝里,又调整了下姿势,熟练的就像做过了千百遍。
整个过程里,那双半阖的眼眸没有变化,没有给予一点回应。
室内沉默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
当阿梨展露出自己过人的天赋时,当阿梨可以熟练掌握鬼神之事时,当自己在深夜被动静吵醒看向窗外时却看到阿梨散发着光芒引着迷途魂灵走过时。
再加上莫名失踪又回归,突然变强到能与奈落院首领一战。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成长了很多,她不曾说过其中苦难,也不曾解释。
只是对望一眼,彼此就什么都知道了。
所以这些年他放任着阿梨不断的变强,土方知道她的磨砺仍在继续。
他明明做好准备了,阿梨那样特殊,她终究会回到真正属于她的月亮的。
他是能猜到的。
可是真当他养大的辉夜离开他回月亮了,那份强装出来的坦然,脆弱的碎成了玻璃渣。
“抱歉,现在才来看你。”捞起一只手握在掌心,土方弯下腰,摸了摸女儿微凉的脸颊,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阿梨的额头上,传递着温度。
“阿梨会不会怪我?爸爸真是太不负责任了,抱歉。”
额间相贴的地方温度已经没什么不同了,他依然保持着弯腰为女儿捂热的姿态。
一开始,土方想带走阿梨,但考虑到自己太忙,恐无法顾及,所以当梨花奈乘机提出将阿梨留在神社她们会细心照顾时,他一时犹豫,答应了。
也许知道有松阳在此坐镇不会有危险,也许是意识到阿梨对这些留在神社无家可归的孤女们的意义,也许是逃避阿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可能,这半年,土方一次都不敢踏入神社。
身体对她来说,大概是个可有可无的躯壳吧。
阿梨那么相信他,自己却逃避了。
土方再抬起头时,才发现房间门口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伊东鸭太郎抬起手挥了挥无声的打了个招呼,嘴角挂着浅笑。
他还没见过鬼之副长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刻呢。
啧啧,这来不及收回的思念和看到他的诧异,真有趣。
只是伊东没有说穿:“近藤君猜的没错,还真找到你了,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闻言,土方将阿梨的手塞回被子里,深深看了一眼沉眠之人。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还会来见你,如果没有,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面无表情的起身,土方握着刀柄随着伊东走出这里,大步踏向未知的远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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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第 18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