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那个白时醒了!”
距离宝玄宫不远的一处殿内,孙焱正盘腿坐在太师椅上,抱着一杆烟枪吞云吐雾。
按道理,像他这样的修士应该对俗世这些凡物嗤之以鼻,可或许是凡心未了,连这些恶习也一并留着。
听到这消息,烟枪也跟着抖三抖。孙焱自太师椅上一跃而起,还未等贾步说什么,他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她怎么还活着?”
话音未落,他又匆忙改了口:“啊,我是说……她还活着,真是万幸。”
“是,听说是戴季和花了近五百年的修为,竟然活生生造了个心脏出来。”
“想必是许清璇的大手笔,她戴季和只知杀人,懂个屁的医术。”孙焱似乎不甚在意,嗤笑一声,抬着烟枪望向宝玄宫所在的山头。
“徒儿,你可知为何这魔教阴盛阳衰,女子多男儿少?”
“这全拜戴季和所赐。要知道,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你若能将她的功法学个六七成,也能另立山头,我们好男儿索性不再受她那鸟气。”
另一边,白时方才从戴季和怀中离开,身后的陶宸星便流着泪冲上来:“师妹……你没事吧?幸好你活了!”
她身后还站着两名女性,二人却也不像男人眼中的女儿家般弱柳扶风。其中一人身长七尺,面容坚毅,非俗人相。另一人虽长得清秀,眼中却满是沉稳。
戴季和眼见宝玄宫人越来越多,而白时还在自己怀里赖着,怎么都觉得尴尬。立马起身向另几人点头致意:“你们年轻人也该多聊聊天,我与清璇她们还有事要谈。”
话毕,起身转头就走。
“这位是大师姐竹九松,二师姐刘程枝子。”
白时晃了晃脑袋,她似乎前世对这个什么竹九松有些印象。一双钢鞭使出风来,较男子还要孔武有力。正邪一战中,有不少正阳派的弟子都难以匹敌。
“看起来我们魔教也快成了‘女子教’,男人倒没见几个。”
白时方才从死亡中回圜,不愿意再回想什么伤势,凶手之类。她半躺在榻上,给几个姑娘们让了歇脚的地方,转移了话题。
“从前魔教还是招些男子做学生的,可每年总有一些人去骚扰合欢宗的同门,还说些荤话以此取乐。”
说话的是竹九松,她在魔教门下本是资历老的,自然对前几年也有所了解。
“是呀是呀,他们还为争个道侣大打出手,说什么……‘男儿本色’之类的话。”刘程枝子显然要活泼更多,坐在榻上也不安分,双手扑腾着比划,将剩下三个女孩逗得直不起腰。
“一来二去,上君索性不再招男子,倒省了很多麻烦事。”
说话的空当,刘程枝子的手已经伸向了白时:“哎!小师妹,让我看看你这五百年修为的心脏嘛。”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被打落。刘程枝子不解,看到一旁大师姐的眼神示意后立马噤声。
雪白的中衣单薄,隐隐能看到有黑色的脉络顺着皮肤纹路一路向上,缠到了锁骨的位置。
其上隐隐发光,甚至如同会呼吸一般起伏,看起来倒更像是什么东西寄生于白时的体内。
竹九松看一眼纹路,旋即换了笑脸,起身作揖:“小师妹养伤,我们就不过多打扰,告辞。”
陶宸星再没心没肺,这时也看出气氛不对劲,连忙起身,拽着刘程枝子跟上去。
三人出了宝玄宫,竹九松的神色却从未如此凝重过。她跟了许清璇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术法。
“师姐……”
竹九松抬手示意,又转身看一眼宝玄宫殿那琉璃的飞檐走兽,这才开口:“捏造的灵府终究是俗物,往后修仙负荷极大。看她这样,应该是被贴了长生箓,凑合活着。”
“符箓一扯,这条命也算白搭。”
她竹九松拜入许清璇门下也已经有些年岁,自然对医术了解颇多。
箓毁符灭神形俱亡,贴了长生箓虽说能保命,可也给人留下了把柄。以师傅的医术,不应该选这么拙劣的方式医治才对。
等戴季和稍后返回,已经到了巳时。左手拎着红檀木的食盒进了卧房,却只看到白时背对着自己,看向铜镜里的心脏。
“白时?”
她试着唤了一声,将食盒放下便快步走过去。
“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时摇摇头,只是抿唇不言语。自己披了件衣裳,歪着头去看食盒里的菜。
“怎么不说话?别是许清璇给你治成了哑巴。”
她本以为这种俏皮话能让白时活泛些,谁料白时连盘带碗,端着一溜烟地跑回了偏殿,压根不与戴季和搭话。
待到晚上,戴季和也没见她的好徒儿三叩九拜地来行礼道谢,食盒里的吃食倒是一干二净,整整齐齐地码了放在门外。
戴季和兀自去处理事务,等夜晚才返回,赤脚踩在石砖上,懒懒地起声:“白时,我已经与其他长老合议,下月在魔教内部举行比武会,胜者可自由出入藏经阁,我希望你能参加。”
识海中的系统此时却警铃大作,响得戴季和心烦。
【警告!宿主即将脱离人设!】
“我有什么脱离人设的?这只不过是为了培养这些魔教的徒儿。让……让她们更有实力干坏事。”
不消片刻,传来罄响。戴季和就知道自己又糊弄了这个笨蛋系统,从识海中脱神回体,心情也畅快许多。
夜深人静之时,戴季和尚未睡下,使了剪刀去剪烛芯。心思却纷纷扰扰地在梳理近日遇到的事。
那只乌鸦在传递情报时遭到阻拦,但凶手所能做的也只是阻拦,而不是彻底杀死白颈鸦。证明修为超过大部分人,却一定是在自己之下。
再结合那几个杀手死前的遗言,很容易便能推断出一个结论:魔教这四个长老中,有人是内奸。
戴季和心里杂乱,坐在桌前发愣,却忽而觉得耳边有微风。转过身发现是白时拿了团扇扇风。
她恭恭敬敬地拜了又拜,这才继续:“徒儿感激师尊救命之恩,迄今未侍奉师尊一茶一饭,心中有愧……尚有一事相求。”
“说。”
一只手抓着那团扇,于是戴季和便能看到白时嬉皮笑脸地捧着团扇堆笑:“徒儿多谢师尊救命,愿扇枕温衾【1】以报。”
半个时辰后,戴季和都准备入睡,换了中衣,对着铜镜梳理头发。只是心思不在此处,自然懈怠了许多。
这次笃风阁来势汹汹,幕后黑手无非就是那几个正道门派。关键是要找出那个内奸,那人才是魔教真正的毒瘤。
再过几月,也到了比武会的时间。所谓“赢家才有资格进入藏经阁”只不过是个幌子。那四位长老均对取消内外门制度颇有成见,倒不如徐图之,免得落人口舌。
白时带回的无情道心法还未看过,脑中的记忆也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戴季和可以一心多用,却无法知晓记忆中那弃婴究竟是谁,为何之后的记忆中不再有她?
戴季和带着重重心事掀开被子,却触到了温热。烛影摇曳,白时垂手立在一旁,低眉顺眼地眼观鼻鼻观心。
“我瞧着你今日是吃错药了?”戴季和顺势躺进被窝,不忘挥手示意:“这些东西都是虚的,明日还有早课,别耽误了时辰。”
而这个不到桃李年华的姑娘正心中苦恼,脚下也如同生根一般不肯挪动半步。从来看惯话本子中善恶分明的正反派,头一次体会到了矛盾的感觉。
她只支支吾吾地嗯声,蹲在地上将那双祥云履摆整齐,“徒儿起手,先行告退。”双手掐了个负阴抱阳的子午诀,甚至还没完全起身就匆匆逃离。
换作平时,这样不恭敬是一定要被龙宁训斥一番,可戴季和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礼仪也并不在意。思来想去,还觉得那是青春期作祟。
宝玄宫外夜色正浓,白时也在殿外的石阶上枯坐一夜,直到东方既白,熹光微明,这才回身。
“恒辉【2】堕泪明长夜,暮霭燎燎。大衍其用四九,余一以破天命乎【3】?然再世后,时移势易,不复往日矣。旧愁未断,不知心恨谁。”
戴季和方才出了殿外,便听见自家徒儿一大清早在门外长吁短叹,简直要将白日的好风光都吹散。
听着这话,她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心底里恨不得开香槟庆祝自己是个语文教师。若是细细听来,明里暗里都说明自己的感化政策已经起了作用。
“系统,戴季和记忆还剩下多少没有解锁?”
【系统查询中……】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百分之七十二,其中功法有六成尚未解锁。”
“那与白时有关的记忆还剩下多少?”
戴季和本以为原身会与白时有什么很深的渊源,可系统的下一句话便让她心凉了半截:“已解锁百分之八十七,宿主仍需完成更多日行一恶任务。”
白时在树影下瞧见戴季和,忙不迭起身跑来行礼。
“徒儿见过师尊。”
别看戴季和板着脸,她此时心底里抓耳挠腮,恨不得拽着白时的衣领问:“我过去究竟是干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可解锁的那百分之八十七里甚至包括了自己霸占原身之后的记忆,这系统简直是奸商。
“师尊?”
白时又仿佛没了昨日的忧愁哀叹,双手背在身后,乖乖地仰头看向戴季和。
“咳……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怎么每天唉声叹气?”
白时眼珠一转,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师尊,徒儿有个问题,思索良久也没个答案,可否请您解惑?”
“途中遇敌,可宝剑生锈变钝,这人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白时不想因戴季和对自己好,就放弃了前世的仇,更不可能对自己的仇敌心生好感。
可事情坏就坏在,事情往往不会朝着设想的方向发展,她也低估了感性对自己的影响。
复仇的念头被日复一日的相处磨得钝了,她甚至有些下不去手。
偶尔午夜梦回,还会感叹:若戴季和不是仇人就好了,她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恩情。
“该杀,自然该杀。”戴季和颌首,衣袖却被白时用力扽住。
“那依师尊之言,该如何破敌?”
“反手,以剑柄击之。倘若你因兵刃不利就临阵退缩,岂不是要白瞎了一身好本领?”
用这一说法倒也不算全错,毕竟西方中世纪这种招式也有记载……【4】
戴季和有些拿不稳白时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转头便要溜下山去找龙宁她们。想了想,又折返了语重心长地叮嘱:“你多次遇险,我也不可能时时护着你。当今第一要事是增进修为,慢慢适应这颗心。”
白时将视线垂在胸前,望着那黑色纹路发愣:“是,徒儿知道了。”
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自己,“好感与恨意可以同时存在”么?她刚送走戴季和,就看到竹九松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招手。
“见过大师姐,怎么突然来宝玄宫?”
竹九松勾手示意白时上前,悄声道:“我昨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这个秘密。”
“关于这颗心的秘密。”
【1】扇枕温衾:出自《初刻拍案惊奇》,故事来源于汉代孝子黄香,形容对父母十分孝敬。
【2】恒辉:长明灯的别称。引自晋 王嘉 《拾遗记·周穆王》:“王設長生之燈以自照,一名恆輝。”
【3】原句为:“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出自《周易·系辞》关于为何占卜时留一,至今仍有争议。
【4】出自中世纪一种剑技,Mordau,又名“雷击”。指倒持剑,用剑柄后端的配重球击打敌人,达到破甲的效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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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动心了吗?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