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低呼惊了两个女子。被握住双肩的少女先是一愣,而后展颜,顺势扑进他的怀里:
“都说过不喜欢你说粗话了!再激动也不可以!”
“……”
怀里的温热和无名指根的冰凉都在提醒他,失神间,自己已经陪这个人演完了全套。
程桢突然很想死。
甲方、古苏、设计、人生……全都去TM的吧!
几乎是摔开女子,越走越快。背后好像传来一连串的道歉声,无所谓。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酒店天台,吸着戒了很久的烟。
“呼……呼……怎么这么能跑……”
少女把玛丽珍鞋拎在手里,踉踉跄跄地跌坐在他脚边。
“喂,你不至于吧?大不了当场戳穿我嘛!”还以为他要跳楼以证清白,吓得电梯都等不及。
“这里风好大……你要不要往后站一点?我头晕。”大酒店怎么舍不得把围栏建高一点。
没理会她,慢慢吸完一根,程桢用脚尖碾碎烟蒂:
“王栋梁派你来的?”除非刚才那句话是巧合,不然这种细节只有他家人知道。
霓虹灯把烟蒂映照成五光十色的糜烂,少女皱起眉:
“王栋梁……你爸?”
“你是说你爸请我维护你和甲方之间的关系?——他的确对你的事业过度关心,但才没这么好的脑子呢。”
从荷包型手提包里拿出皱巴巴的一卷纸,她递给他:“我已经调查你很久了,甚至连你老家河槽镇都去过。”
她凝视他背影,眸子里映着灯影下的河:
“你在高考后鬼上身过,一直对着镇里的土地庙磕头下跪……”
停顿许久,她自若道:“这样的奇闻,稍加打听就知道了。”
“……”
见他又从酒店定制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少女忍不住上前打落:
“喂,你一晚要连续惹怒两个生意对象吗?”
“……呵。”程桢终于忍不住笑了,在灯光变幻里俯身,故意把烟草味喷在她面前,“生意?你也有一个房地产老总的干爹?”
他视线如商品扫描仪,投去的每一眼都在滴滴“打折货”……
“啪”!
视线陡转,车阵洗刷出倒流的飞瀑。
程桢反应过来,自己被一巴掌打歪在了天台栏杆上。
脖子被钳制,腰上死死踩着一个东西,从形状感受,似乎是一只脚。
“道歉!”
那刚才还怕高的人,现在贴在自己颊边,对无边高悬置若罔闻:
“为你的恶意抹黑和不实猜测道歉!”
“为你的无端迁怒道歉!”
“为你对那位小姐的口蜜腹剑道……歉!”
手指把他脑袋戳得一弹一弹。
什……么……啊!
程桢怒吼:“前面也就算了,口蜜腹剑别人为什么要向你道歉!你是我妈还是班主任?是不是还要给我的品德打个分?”
“……咳,”身上的力量小了点,“那最后一条暂时不算好了,就为前两条道歉吧。”
“好的,对不……”不是,自己为什么被她牵着鼻子走啊!
“没关系!”那人已经眼疾手快地打劫他的歉意。
热源离开,程桢瘫坐在地上,吁吁喘气。
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知道很多老板都会去暹国找大师下降头……
(疑似巫女·)少女整理着衣服:
“言归正传。”
“你对你父亲避之不及、恨之入骨吧?”
“人生的一切都以他为镜子,决不重蹈覆辙——尤其是婚姻吧?”
“但在一个个失败案例面前,已经根本不相信爱情了。”
“可是啊……”
她蹲在他面前,笑得像个小恶魔:
“不直面它,怎么去打败它呢?”
“——不经营一段幸福美满到天下无敌的婚姻,怎么证明你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渣滓loser呢?”
“这是其一。”
“其二。”
她比出两根手指,在金色灯光下徐徐踱步:
“工程项目里的门道,你比我更清楚。不是沾亲带故、同处贼船,谁愿意分食到手的肥肉?”
“偏偏你草根出身、淤泥不染。虽然设计能力鹤立鸡群;赛道地广人稀;更靠着自己的卖命搜罗,拥有了一支木工班子……”
大概是不胜高寒,她摸着手臂,呼了口气:“但就像刚才那位小姐说的,僧多粥少,你是最优解,却并非唯一解。”
“而‘未婚’的身份,更让你从抢座位的人,变成桌上的菜。”
“今天的情况出现很多次了吧?每次都要想方设法拒绝,不烦吗?程大设计师?”
程桢目光低垂:“所以?”
“所有的所有,你只需要用一步来解决。”
灯光结束一遍轮回,天地乍暗中,她缓缓向他弯腰。
“你需要一个契约妻子。”
……
程桢双手后撑,露出修长颈项,挑起的墨眉下,是一双璀璨迷离的眼:
“那你呢?你想要什……”
“我要你。”
冷笑一声,他低头捋发。她慢悠悠说出后半句:
“设计的房子。”
……?
发丝飞扬,她背对他,拥抱广袤都市:
“鲁园、十八巷、叠楼……”
随手一点,摩天大厦间虽矮尤工的新中式建筑,无不是他的杰作。
“我第一眼就爱上它们的古老韵味和年轻脉搏。”
“所以,这辈子一定要住上一套。”
“但,你就当我投机取巧好了。”
她自嘲一笑,回身在他旁边坐下。
“同样是草根出身,但我懒得修习一技之长,更没耐心积累资本。”
“思来想去,比起回到商朝开始打工,还是走歪门邪道的可行性更高。”
“所以……”
右手掌心,左手掌背。掌心里,一枚比他手上稍小的素圈熠熠闪光。
“程桢,要不要结婚?”
“……”
程桢今天第二次恍惚。
那个夏夜,莫名其妙的土地仙扯开他黑暗世界的一角,钥匙是自己的一跪。
而现在,同样莫名其妙的少女,撬开婚姻坟墓的棺材盖,告诉他其实可以友好合租,钥匙是她手中的指环。
哦,除了莫名其妙,她们还有一个相同点。
都是骗子。
不同的是,自己已经失无可失。
接过那个小银圈,他在殷切的目光中……
把它扔到了排水管里。
“可以。”说着和行动截然相反的话语,他撑地站起,“但做我的妻子,存在以外,都是多余。”
率先走下楼梯:“除了我父母面前需要你演戏,其他时候……”
他转动套住自己无名指根的物事,没有回头,晃了晃手:“有它就够了。”
似乎有人“切”了一声,玛丽珍鞋“哒哒”跟上来。
“对了,我叫从生生,某种植物很茂盛的那个‘从生生’。”
“听说河槽镇以前叫阿草镇,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
他皱眉回头,高处钟楼的巨形表盘指向12,她在钟声里亭亭而立,竟像是穿越时光而来。
……
回过神,程桢按停自己设置的21:30闹铃,离开总设计师办公室。
公司里一片黑暗,只有几个屏幕冒着莹莹的幽光,又被伏案的人挡出人形。
怎么不开灯?
“啪嗒”。
“啪嗒”“啪嗒”。
开关坏了?
停电?
正准备询问员工的程桢,突然停下动作。
心跳声震耳欲聋。
——从他现在所处的侧面看来。
那几个加班的人影。
变成了几条线。
……他们是二维的。
剪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