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木落下,说书人结束一段精彩的故事,几人捧场喝彩,茶肆喧哗一片。
暮言瞥了眼对面,那短发少年对周遭恍若未闻,眉目严肃,仿佛也在专注想事。
初春河畔的风算得上寒冷,他却像在炎夏烈日下灼烤,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柔和的下颌轮廓被他绷得僵硬,他两手放在桌上,拳头紧攥得关节发白。像是做大事前的凝重宣誓,又像是宣誓前的犹豫退缩。
隔着桌子的距离,暮言还能听到他如擂的心跳。
她本来对谁都懒得多看一眼,但这个小孩实在奇怪,于是她又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他每处都透露着明晃晃的不正常,暮言皱了皱眉头,非得来她眼前让她看?
发觉她在看自己,南晏紧张得喉结上下滚动。
他已经准备好了,等她一开口,就问是哪位前辈的弟子,回门派就备礼上门提亲。
若是被问起原因……
对面凌然的目光再次扫过来,南晏心底发怵,有种说实话会死无葬身之地的预感。
他暗暗深吸口气,在脑子里来回演练着准备好的对话,时刻关注着对面的动作——
她看了看四周,她把手放在了桌上,她撑着桌子站起身,她抬起腿跨出板凳。
她……
坐在了另一张空桌上。
南晏:“……”
暮言坐下扯正裙裾,一抬头,那短发少年又来到了对面,依然红着一张脸,但眼中有了怒意。
“不许走。”
南晏眼神恼羞,语气里一股无理的蛮横。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主动靠近一个女子,结果追了两次理都没理他一句,就把他丢下自己走了。
暮言挑眉,既然他这么说,那她不走岂不是不给自己面子?
她想站起来,却被一股无形力道制住,牢牢压在原位动弹不得。
十五年没人敢对她动手了。
暮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眯起眼看他,“你找死?”
茶肆里忽地乍起一阵吵闹,盖过了她的声音。
原来是说书老者咂了一口茶的功夫,下面的客人在不耐烦地嚷嚷,“这段后面就没意思了,换一个!”
大半的人都跟着起哄,“大晚上的,来段荤的!”
说书老者见没说话的人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继续端起茶,问得慢悠悠的。
“巧了,我这还真有些老生常谈的风流事,大伙是想听水魅弟子一夜七个郎?还是听经典故事?天山月门的暮长老和她徒弟……”
话还没说完,立即有人拍掌叫好,“就这个!这个有意思!”
南晏听清了暮言那句咬着愤怒的低语,但没放在心上,听到说书人最后那句话,方才诧异愣住。
又是师徒?南晏不由看向对面的黑衣女子。
她遮面少语,透露着一股冷傲的气势,让人忍不住想对她退避三舍。
再回想起昨夜梦里那白衣女师父,娇弱柔美,惹人怜爱。
再看看对面冷似寒霜的黑衣女子……
南晏情不自禁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暮言静静地看着他嫌弃的表情,眼底漫起寒意,刚把手放到腰间摸到储物袋,被茶肆里响起的一声嗤笑转移了注意。
“一个乱臣贼子,还被传颂得津津乐道。”
不知说话的是修真者还是凡人,说书老者一听,就先在脸上摆起堆满褶子的陪笑,飞快地打量了一圈在座之人。
“要不是她,天山月门早沦为妖族地盘,竟然这样说她!”
一声捶桌响起,一大汉怒斥。
坐在门口桌边的书生没想到会被反驳,放下手里的书卷不屑道,
“是,天山是没落入妖族手中,可最后不成她的了?不过借着讨伐妖族,强占天山正统,呵。”
“放屁,她根本没有占据天山月门!当时的天山门主都亲笔题下挽联——设使天山无有卿,不知几派分地几家称王!”
“你不能看表象啊,那是天山门主心胸宽广。她挟持门主夺了权,天山尽数弟子都为她心腹,和篡位有什么两样呢?”
在座的人们有知道这段故事的,也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有几人插嘴讨论,但这二人过于激昂,其他人又渐渐闭上嘴。
于是茶客们的脑袋一会儿转向书生这边,一会儿转向大汉那边。
南晏也在其中,睁着懵懂的眼睛,云里雾里地听着他们二人争论。
大汉看那书生的老成模样,说起气来,“你也知道她大权在握,都这样的实力了,还是没有篡位,这不就说明了她根本不想去那个位置!”
书生缓缓摇头,冷笑说:“那是她没时间了,若不是她那逐出师门的逆徒突然把她掳走,再过几年你看她会不会想去那个位置。”
两人的争吵消停了片刻,南晏想起来此的正事,目光又转向对面的辛淮岚。
她对周围事物一直是毫不在意的态度,这时却双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面朝他们的方向,悠然自得仿佛也在听他们争辩。
难得见她对什么感兴趣,南晏便试着和她交流,“你也知道这事?”
暮言瞥他一眼,“你不知道?”
南晏摇摇头,他闭关多年,出关次数屈指可数,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
“那就闭嘴听。”暮言语气冰冷,讥诮的鼻音轻哼。
又一次碰壁。
南晏深吸口气,闭上眼,忍住胸口翻涌的不耐烦。
这会子说书老者终于插进嘴来,哭笑不得地朝争吵的二人拱手,“小老儿不讲这事啊,讲的风流债啊,两位喝喝茶消消火。”
说起这个,书生捧起书卷,又意犹未尽地点评,
“就因为徒弟是适合修炼妖族功法的体质,就无凭无据怀疑他,硬生生把他逼进了妖族里,无论为师为臣,都不合格。”
大汉本已坐回原位,一听此言,火又腾得上来,怒目圆睁地指着他喝道,
“她徒弟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这也怪她?你怎么不说她徒弟对她有非分之想,为忠为义为伦常,他做到哪点了?这种徒弟撵了都要被人说?”
南晏正听得有意思,余光里那抹黑影忽然动了。
他回过头来,见辛淮岚把手放在了桌上,纤长的手指缓缓地握成拳头,帷帽和衣裳的黑纱在夜风中飘荡,鬼魅般肃杀死寂。
“呵,所以啊,活该她最后沦为被徒弟囚禁欺辱至死的下场,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败徒。”
书生连眼皮都没有抬,觉得自己在这场争论里胜券在握。
大汉终究是说不过读书人,气得败下阵来。
南晏听着这些字眼,发愣的脑子不禁想起昨晚晦暗的房间、叮当作响的锁链镣铐、撕碎的衣裳下的雪白肌肤……
这事在如今的世道……已经随处可见了?
“哪个说书版本这样精彩?”暮言忽然轻飘飘地问了一声。
说书老者阅人无数,这道声音听着虽无气势,却漫着睥睨的寒意,似连风都不敢经过的深潭。
循声看去,说话之人戴着帷帽坐在街边,从头到脚一身黑纱,袖口可见雪白里衣,衬得露出的手更加苍白。
如此奇特打扮,一看就是修真界的人。
他陡然一惊,连忙起身拱手,恭敬回答:“坊间流传的都是这版。”
“情爱之事他们自己尚且理不清,你一个臭读书的外人又能明白多少?捡了些断句残篇,你就配把罪过审判在她徒弟一人身上?”
这番话字里行间已露锋芒,说书老者忐忑不安,正要解释两句这不关他的事。
然而书生头也不回,听见有人说话就出言反对,
“身为徒弟不尊师重道,被逐后反过来对付旧师,这些史册记载分明,天大的罪过他也得分去九成!”
暮言咬着牙,眼中闪过暗芒,手放在储物袋上,朝着书生缓缓走去。
在座有见识的人急忙远远散开,各路修真者饶有兴致地抬眼,等一出无聊的闹剧。
南晏见状,微微皱眉,怕她对凡人出手坏了归咒渊的名声,暗中翻掌施法。
暮言刚走到书生旁,身周亮起一道紫金暗光,下一瞬,她和南晏便从茶肆中消失不见。
天山门主题的那句挽联出自于曹操的“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小课堂笔记】
说书摊上的争吵概括:
暮言是七百年前的天山月门长老,后世对她褒贬不一。有说她挟持门主夺权,是篡位,该骂;有说她守护天山,为仙道抵挡了妖族入侵,该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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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梦今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