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气如有实质,与章温珩手中的长剑相击,发出铮地一声,可只被砍去了一些,而剩下的黑气更加汹涌地向章温珩袭来!
少年蔺疏见势不妙,连忙飞至章温珩身前,带着他遁逃。
章温珩整个人被白光包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见虞仲瑨一声声师尊越来越远,少年蔺疏发出了一声闷哼。他忽地就烧起了一把无名火,等到束缚他的白光散去,他看到少年蔺疏的嘴角溢出血丝,那把无名火越烧越旺。
少年蔺疏喝道:“叫你杀他,你砍他后面的黑气做什么!把他彻底激怒了,你就逃不出去了!”
“为什么要杀他!”章温珩也提高了音量,他拧着眉,看着少年蔺疏:“你当我是傻子吗?外头那黑气脸一股脑地把黑气往你身上灌,刚刚那个蔺疏身上的黑气又最浓重,你告诉我,如果我刚刚真的照你这么说的做了,你、蔺疏,会怎么样?”
少年蔺疏止了声,垂下了眼,反问:“会怎么样?”
章温珩:“我不是没有入过你的心魔!方才那蔺疏分明就是你在这心魔中的化身,如果让我直接以刀剑斩杀他,你告诉我,心魔与神魂牵扯,心魔有损,那你的神魂如何?”
“你任由那人用魔气将你逼出心魔,是不是就是为了夺了那人的魔气,自损八千,是不是为了……”
章温珩想问是不是为了挣出一条生路给我?
可话至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转而生硬地问:“昙袖在何处?为何你这次在心魔中不止一个化身?”
少年蔺疏没有回答。
他们刚刚疾速狂奔,逃到了一条街道上,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唯有一点微弱的天光洒落,勉强照亮着他们四周的景色。角落处还有一家面摊,旌旗静静地飘动,探向不远处的一家客栈。
“我也不知昙袖在何处,感应不到她,许是因为这里魔气太重……”少年蔺疏喃喃,他抬起头,那道天光周围有几缕黑云逼近,似是要将它蚕食干净。
轰——
周围的店铺忽然摇晃,天地似乎也跟着一起摇晃,云像是沾了墨水的白纸一样,瞬间染成了黑色,而所有屋檐柱子、老树青砖都被风吹成了齑粉,在章温珩惊愕的目光中散开。
少年蔺疏扭头捉住章温珩的手,道:“他追来了,我把剑给你,你看准时机,这回……不要再心软,若是不借此机会将那魔气驱散,我们就要一直被困在这心魔之中!”
“不要心软!你明白了吗!章温珩!”
一道白光闪过,钻进章温珩的衣袖,章温珩还未来得及反应,少年蔺疏便不见了踪迹。
章温珩抬起手,狂风大作,微弱天光被黑云吞噬,街道上一片浓墨一般的漆黑,他咬咬牙,也不知那心魔蔺疏到底什么时候现身,便大声喊道:“蔺疏,你是有病么!你当是我是三岁稚童,想把我困在这里吓唬我玩么!”
狂风忽停,眼前的黑幕忽地被扯开一条光缝,爆发出巨大的吸力,将章温珩吸了进去。
“呼,这心魔有够狠的。”
章温珩揉了揉脑袋,发现自己被扔到了一处山林里,四周的树枝覆着厚雪,不见人烟,不闻鸟鸣,他刚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陷进了雪地里,刚一抬头,一坨雪团从枝头滚落,砸在了他的脸上。
章温珩:“……”
他好不容易从雪地里把自己拔出来,却不知往哪里去,蔺疏为什么把自己扔到这里来?这里到底是哪?
章温珩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忽然听见一点微弱的呼吸声,他连忙寻着声音找人,找了半天,才在一株老树下,找到了被埋在雪堆里的蔺疏。
这个蔺疏比少年时的模样大些,又比重逢后的模样稚嫩些,应该是刚离开京都不久。
章温珩想将蔺疏从雪堆里挖出来,可是手探向蔺疏,什么也摸不着。
他看着蔺疏昏迷了许久,才缓缓醒来,一双眼空洞地望着悬空的满月,不知在想着什么。
“呼——”
蔺疏挣扎着爬出雪堆,月光和雪光相映,让章温珩看清了他如今的模样,衣裳是破烂的,头发的打结的,指甲缝里似乎还有黑褐色的泥沙,向来干净爱洁的人,看起来比起要饭的还不如。
章温珩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蔺疏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变成这个模样?他那样的心气,若是要以这样的面目度日,宁可找条河跳进去,清清白白地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变成这个模样?
“蔺疏……”
蔺疏听不见他的呼喊,沉默地坐起来,胡乱地将一口雪塞进自己嘴里,又将自己的脸用手温化开的雪水擦了擦。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是一片脏污,他将冰冷的雪水覆在那些肌肤上揉搓,章温珩才看清,那些脏污之下,是一片又一片的伤痕,有结痂的,还有未愈合的……
蔺疏皱了皱眉,又舒了一口气,他一只手摁在腰间,似在抚摸着什么,可他腰间空空如也,章温珩什么也没见着。
蔺疏又抬起头看月亮,口中喃喃:“爹、娘……”
章温珩忽然想起来,蔺疏的生辰往后再推半月,是八月十五。
每年这个时候,荇姨都会做一桌好菜,让铮叔不管多忙都得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
那当年……蔺疏是怎么熬过这个时候的。
章温珩不敢想,他踉跄着上前,眼眶颤抖着发红,伸手探向蔺疏的脸。
蔺疏死寂的眼忽然掠过一丝光,他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里浮现出章温珩的身影。
章温珩欣喜道:“蔺……”
可他还未碰着蔺疏,就见那平静的少年忽然跃身而起,眼底露出锋利的目光,像是一把杀人的剑,来势汹汹地盯紧章温珩。章温珩还没说一个字,便被蔺疏锁住了咽喉,整个人顺势砸在了山洞的石壁上。
“蔺……”
蔺疏双目血红,一瞬之间黑色纹路爬满他的脸,他恨恨道:“是谁派你来的!是不是虞脩!”
章温珩喘不上气,他无力地握着蔺疏的手腕,衣袖间藏匿的那把长剑嗡嗡铮鸣,似乎在提醒着章温珩,是时候可以动手了!
章温珩垂下衣袖,长剑在他手中化形,蔺疏没有发觉他的动作,只要他将长剑刺向蔺疏,心魔既碎,他自然能从眼下的困境中逃出去……
“蔺……蔺疏。”
章温珩抬起手,蔺疏不为所动,直到章温珩将手里的长剑推向蔺疏,他的目光才轻轻动了动。
蔺疏眉眼凌厉,喝道:“怎么?还想杀我?”
章温珩感觉到蔺疏收紧了虎口,似乎还听到了骨头嘎吱嘎吱在响动,他想说话,却咬破了唇,血落在蔺疏的手背上,蔺疏的手仿佛被烫了一般松了松。
章温珩咳了一声,将剑送入蔺疏怀里,他想,这把剑既然能斩杀蔺疏的心魔,一定对遏制魔气也有作用。
“蔺疏。”章温珩又推了推剑,艰难道:“保护好自己,剑给你……”
掐着他脖子的手忽然撤开,章温珩委顿在地,茫然地抬起头,却对上蔺疏同样茫然的目光。
“你是谁——”
蔺疏低头看他,章温珩拿着剑,重重地咳了几声,随即抬头道:“我是——”
狂风呼啸,飞散的雪丝打乱二人相望的目光。
眼前的山洞忽地扭作一团,像是被揉皱的画布,章温珩撑起沉重的身躯,伸手去抓,下一刻,却又被一股吸力抓住,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又是哪?
章温珩抬起头,发现自己倒在一条小巷子里,眼前是一户人家的大门,那木门的样式还有上面的纹路,无一不是他所熟悉的。
他将手放在门上,一时间不敢推开。
他也是怕的。
之前在蔺疏心魔中所见到的那些场景他都想起来了,他害怕推开这扇门,门后面仍然是那些让人触目惊心、痛不欲生的鲜血与死亡。
他尚且不敢细想,不敢再看,蔺疏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呢?
章温珩颤抖着将门推开。
吱呀——
庭院的老树入了冬有些枯萎,枯叶从枝头打着转地掉落,砸在章温珩的肩上。院子里一片萧索,门扉紧闭,地上还有几块碎裂的瓦片,不知是何时被风吹落的。
这屋子一看便知无人在住。
章温珩大约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蔺疏家中空无一人,那么此时蔺疏家中已然出事,蔺疏也已经离开了京都,可若是如此,为何心魔会带他来到蔺疏家门口?
蔺疏现在在哪?
章温珩坐在青石板上苦想,可想着想着,就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他下山来找蔺疏的事。
当年章温珩去了无空山,跟着居无月修行,居无月规矩松散,但无空山对于他们这些刚进来的弟子管得还是比较严格的,其中有一条,便是进山修行之后,不到筑基不可下山,也不可与亲人会面。
章温珩刚刚听闻这个规矩的时候,如遭雷劈,可他没有后悔的余地,只好日日写信给蔺疏,同他指天骂地。一开始蔺疏同他的书信往来还是很密切的,后来蔺疏开始准备参加科考,渐渐忙碌,便很少有时间回他的书信,但章温珩仍然每日都写,然后每月上中下旬都跑去寄信。
蔺疏冠礼前夕,他怕日子赶不及,便早早将剑打好送下山,只是剑送去后,蔺疏却迟迟不曾回信,他便跑去磨居无月,想央求居无月让他下山一次。结果居无月又闭关了,幸运的是,他去找居无月的时候,听闻沈绿妃琼刚好要去京都办事,便在他们下山那天跟着偷偷溜了出去。
彼时他术法初学,反倒是对阵法兴趣更浓厚,多看了些,给自己依葫芦画瓢弄了个隐身缩小的阵法,想藏在妃琼的储物囊里溜出去,结果阵法不精,被山门的阵法一冲,直接从储物囊里弹飞出去。
那次章温珩差点从百米高的山头摔下去,所幸妃琼及时发现,将他捞了回来,问清他目的后,也没硬逼着他回山,反而偷偷将他带了出去。
到京都的那日正好是蔺疏行冠礼前的第三日,章温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蔺疏了,他仍记得那时他满心欢喜,还有些忐忑地冲去蔺疏家,只是到的时候,却是人去楼空。
他在蔺疏家门口等了两日。
虽然邻里说蔺疏家早已搬走,让他不必再等,但他听完只是点了点头,还是坐在原地,掏出自己准备好的干粮啃了两口,又喝了两口水,撑着头看着巷子口。
妃琼办完事之后找到了章温珩,不明白他为什么坐在别人家门口发呆,挠了挠头问:“小师弟,咱们得回去了,你找到人了吗?”
章温珩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再让我等等罢,师姐,可以吗?”
章温珩小心翼翼地问,妃琼想了想,哎了一声,道:“行吧,你那朋友明天行冠礼对吧?那我和你师兄先回去复命,明晚来接你啊!”
可是章温珩又等了一日,一直到月上中天,蔺疏行冠礼的日子离结束只剩两个时辰,蔺家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回来。
院子里仍是空荡荡的,屋里头的摆设物件都清空了,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一般。
章温珩想着蔺疏给他写信说过的冠礼流程,站在院子中,试图想象着蔺疏行冠礼时的样子。蔺疏棱角锋利,看人时总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显得有些难以接近,寻常时候又都是将发随意扎成马尾,加冠束发或许会更稳重些?
应该是不会的。
铮叔对蔺疏向来要求严厉,行冠礼时会说些什么呢?
大抵是要他努力上进,来日考取功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罢。
然后,就是给蔺疏取表字。
蔺疏的表字会是什么呢?
他不如蔺疏的文采,实在想不出铮叔会取什么样的表字给蔺疏。
寒风拂过树梢,枯枝无声呜咽,他眼前的幻景随风吹散,零落破碎,他垂下眼,想扯出个笑脸,嘴角却只是无力地向上抬了抬。
算了罢,有什么好想的呢。
可是妃琼来接他的时候,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往前离开一步,只是抬起头,冲妃琼笑笑,轻声问:“师姐,能不能再让我等几日……”
但妃琼这次没有顺着他,直接将他打晕了带走。
那几日章温珩不知是怎么过的,只是翻来覆去地想,蔺疏怎么就走了呢?为何一声不吭就走了?
除此之外,便是每日都去外堂看有没有自己的书信,可一连几日都没收到,反而跟一个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同门争吵,那人言语之中尽显嘲讽,他心情不佳,一句赶着一句骂了回去,骂得那人气急拔剑,想动手刺他。
章温珩一把怒火涌上心头,直接闪过身,让那剑对准自己的胸膛,心想,要么你就认怂收剑,要么你有本事你就刺死我。
然后沈绿路过,将那弟子扔出了山门。
再然后,居无月也路过,同章温珩说了几句,看他心绪还是不平,便将章温珩扔进禁行牢里思过。
章温珩费了很大的劲,从禁行牢里跑了出来,可是站在下山的路口,他迟疑了很久,却还是转了身,回了头。
后来,章温珩修至筑基,能够随意下山,可山下红尘来去,却再没有他要见的人。
他便不再下山。
可现在,此时此刻的京都,蔺疏会在何处呢?
章温珩拍了拍衣袍,往街上走去,他走过了他和蔺疏儿时经常逛的面馆、书店、乐器铺子……都没看到蔺疏的身影。他边走边寻,周围的景色却变得飞快,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家客栈,正是那年蔺疏陪他参加初选会时入住的那家。
章温珩不抱希望的走了进去,可他刚踏进去的刹那,客栈里的场景忽地又变,一时之间人声鼎沸,还有觥筹交错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章温珩警惕地看着周围,四下打量,却没想到在客栈大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是他自己!
章温珩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醉倒在酒桌上的自己,几步上前,确定这确实是十八岁时的自己,这衣服便是那一年他筑基之后,沈绿送给他的贺礼。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十八岁时的章温珩会出现在蔺疏的心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