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疏的父亲蔺铮为人向来严肃,论其性格,同钟俨有几分相似。
而蔺疏从小被蔺铮以君子道教导,虽然少年心性重,嘴巴不饶人,可到底根上没长歪,长成了一株刻薄矜傲的君子竹。蔺疏自然也会说谎,骗他课业未做、夫子找他,骗他昙袖哭了、荇姨骂人,骗他……
但那都是玩笑话,是少年时的玩闹。
可如今呢?
章温珩愣愣地看着蔺疏,他被居无月布置的阵法给困在牢笼里,黑纹只蔓延到脸上就停下,显得他唯一露出的那一双眼有几分狰狞与可怖。许是这次的黑纹没有之前的几次来势汹汹,所以那双眼中仍有几分清明,也清清楚楚地映着章温珩苍白而无神的脸。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在蔺疏面前询问虞仲瑨的下落,又想起自己在虞仲瑨面前因为蔺疏的冷酷而表现出的失态。
蔺疏那时候……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冷眼旁观还是笑他愚蠢?
不,也不尽然是旁观,蔺疏还要扮演好敬重师长的虞仲瑨,还要思考如何措词才能拿捏好这个角色,他适时地露出担忧的神情,口中说着关心的话,只是那一张担忧的面容下到底藏着的是一颗怎样的心呢?
蔺疏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章温珩茫然地想,可他脑中闪过重逢后的种种,不管怎么绞尽脑汁地挖,好像也只有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而蔺疏一直是冷淡而疏离,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们之间的缘分,只是萍水相逢的故人而已。
啊,萍水相逢,对,就是这四个字,没有其他。
可章温珩还是忍不住转过头,低声冲居无月求情:“师尊……”
但居无月并没有看他,只是冲钟俨嘱咐道:“此人同虞伯达之事干系重大,还装作虞仲瑨的身份潜入我无空门,暂且关押至禁行牢里,你且先把虞伯达的魂体安魂好,剩下的事还要同你商议。”
钟俨点头,方才虞伯达的魂体闹了一通之后反而安稳下来了,就连那红光也不再颤动,平稳地绕着魂体游动。
蔺疏自从被阵法压住之后就一言不发,原先脸上黑纹蔓延的时候,一直盯着章温珩,一息之后黑纹退了,便不再看章温珩,而是沉默地打量着困住他的阵法。
章温珩没有再开口,他也沉默,沉默地看着钟俨将虞伯达的魂体安稳好,看着居无月变化阵法,缩小成一个光球,让钟俨将蔺疏带走关押。
他一言不发,整个人像是神魂都被抽走了,居无月问他这一行来有什么异常,连问了两遍他才听清。
章温珩便从林瞻一事开始说,说到锦花城的乐楼,鱼芗村的筝娘,还有与这些事脱不了干系的锦花城太守,只是想起蔺如雍洞府一事他犹豫了一瞬……
现在诸事种种似乎都同魔气魔修有关,蔺如雍也是个魔修,蔺疏或许也是个魔修,若是说出来的话……可若是不说出来……
对着居无月询问的目光,章温珩到底还是瞒了下来,只说道:“就是这些了,师尊。”
居无月点了点头,道:“这些事我自会处理,你便把这些都忘了,回去后也不要同别人提起,明白吗?”
章温珩哑然,问:“那蔺疏……”
“说起来方才倒是忘了问你。”居无月抬了抬眼,问:“这人是谁,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他是……”章温珩张了张嘴,好久才干巴巴地说道:“是我的邻居,儿时一块读过学堂。”
居无月瞥了章温珩一眼,似在审视,又似乎只是等他继续开口,直到确定章温珩已经说完,才问:“没了么?”
章温珩咯噔了一下,回想了蔺疏对自己的态度,叹了一声:“没了,师尊。”
居无月便让他走了。
章温珩走出居无月的院子,回头望了一眼院子后头的山峰,禁行牢就在那半山腰处,只不过仙门里太平已久,那里面根本就空无一人,如今即将迎来它的第一位住客。
章温珩又叹了一口气。
傍晚用饭的时候,他也没去饭堂,只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呆。
屋子里施了术法,没落一点灰,所有的摆设还跟之前一样,上一次虞仲瑨来的时候,还伏在他桌上看书,而他也在看书,只不过时不时便偷瞧虞仲瑨,等着虞仲瑨遇到不解的地方来问他。
章温珩走到桌边,手拂过桌上摞着的书,落到角落里上次忘了扔的画纸。
他将画纸摊开,上面仍画着一个束冠的男子,仍然没有五官,他指尖点了点那张空白的脸,面无表情地抠了抠,又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便自嘲地笑了笑,将那画纸重新揉皱,一把火烧了。
“小黛,小黛!”
章温珩猛地握紧手中的灰,妃琼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随即就是她拍门的声音,她边拍还边嚷嚷:“你在里面吧?你开门啊!快开门啊!”
章温珩的心才松了松,将身上给弄干净后,去给妃琼开了门。
见妃琼拍门的手差点直接拍在自己胸膛,章温珩连忙避开,无奈道:“怎么了,师姐?”
妃琼嘿嘿笑着收回手,她身后还站着拿着食盒的沈绿,此时上前一步道:“妃琼说师侄瘦了许多,本想你带着他去饭堂的时候,问问他爱吃什么,让饭堂给做一些,可饭点没见着你们,便带了一些过来给师侄消受了。”
章温珩道:“消受?”
沈绿笑眯眯地打开食盒,章温珩探头一看,里头全是些肉食,不见一点绿菜,而且皆是红烧酱卤一类的重口。
便是再爱吃肉的人也不能一口气吃下这么多肥腻的菜。
偏偏妃琼还洋洋得意道:“都是我交待饭堂做的,我师侄呢?人去哪了?”
居无月只交待章温珩不得将事情外传,可具体要怎么说,却是一个字也没交待的,他懒得想,却要让章温珩自己变着法子编。
章温珩抿了抿唇,随口道:“师尊同仲瑨有眼缘,将他留在自个院子里,说要问他话。”
“啊?”妃琼惊讶道:“他还能对谁有眼缘?这可真是稀奇,他能多看谁一眼,我都想不到,还能有眼缘?”
章温珩讪讪笑了笑。
妃琼惋惜道:“那这些肉要不小黛你先吃点?我在那等厨子烧好久了呢!”
章温珩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
还是沈绿有点良心,给他解了围,笑着问:“说不定小黛早就在师尊那吃过了,对了,小黛这次历练,有什么新见识,说来听听?”
妃琼也有了兴趣,章温珩想了想,便把鱼芗村的事情简要地说了说,其中跟魔气有关的又都略过,只说那里有个妖物占了筝灵相公的躯体,祸害了整个村子,最后靠着筝灵相公残留的一点意识,还有一个路过的好心散修,他才将那妖物制服。
妃琼听得入了神,有些好奇道:“那个散修是谁呀?按理来说,这般厉害的散修应该略有耳闻,可听你的形容,我却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物。”
“是啊。”沈绿笑道:“这样的一个人物恰好给小黛碰见,还愿意施以援手,倒也是一个机缘。”
章温珩便有些怅然。
沈绿调笑道:“莫不是那个散修是个女子,救了小黛一命,便教小黛心心念念地牵挂了?”
章温珩连忙摇头,可片刻后又迟疑地开口:“不过那人与我确实有旧。”
沈绿笑意更浓,拍了怕妃琼的肩,又被妃琼恼怒地拍开,却也不在意地说道:“你听过弟子间的传闻没有?小黛十年闭关,只因为心中装着一位知己美人,难不成还真让他们说对了?”
章温珩叹了一声:“师兄别开玩笑了。”
沈绿便住了嘴,听章温珩接着道:“小时候我同他玩得挺好的,后来到咱们仙门来便分开了,前段时间再碰到他,却发现他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也不是很乐意同我继续往来,我有些想不通……”
沈绿摇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十年不曾往来,再好的交情早也淡了,你们十年的境遇不通,心境也不同,和孩提时候如何能相提并论?你虽还惦记着这份交情,可人家未必领情。没必要去细想,若果真有缘分,即使十年未见,重逢也能交谈如昨,若没有,便没有罢……”
沈绿说得委婉,妃琼直接就敲了敲桌子,不满道:“不往来就不往来,咱们做什么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小黛,你把他相貌同我说说,还嫌弃咱们,让我去瞧瞧是怎样的神仙人物,哼!”
章温珩叹了口气。
送走沈绿和妃琼后,他长久地站在门后,一动也不动。
夜里的风有些冷,越高的地方寒意越浓重,禁行牢落在高处的山洞里,牢里不仅寒气重,还不见光,光看环境便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但蔺疏却只是镇定地坐在牢里,落了禁制的铁链将他的四肢束缚,不过因为他先前示弱的缘故,这铁链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威胁,只不过这洞外的阵法确实棘手,只有钟俨手中的钥匙能开。
好在他在去见居无月之前便同蔺昙袖说好,若是之后她没有收到自己的消息,便去跟着钟俨。
如今便等着她什么时候能从钟俨那发现自己的下落了。
蔺疏垂着头,白日里的一切都乱糟糟的,虞脩自己杀了全家入魔,虞伯达被血亲害死,仅剩的一魂一魄里竟也留下了血怨之气,竟然还能寻着魔气的味道逼向自己。
但最大的问题是,虞脩还活着,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真凶竟然还活着!
蔺疏握紧拳,按捺下心中的恨意,原本以为虞脩已死,自己的仇恨无处得报,如今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教他手刃仇人!
洞外忽然传来的细碎的动静。
蔺疏皱了皱眉,白日里钟俨已经问过他一遍话了,不可能晚上又来。而蔺昙袖也不可能如此聪明,不到一日便能把他关押的地方找到,还把钥匙给偷到手。
那来的人是谁?
蔺疏的心忽然有预兆地跳了跳,来人打开了洞口的阵法,慢慢靠近,脚步声重而沉,丝毫没有要掩盖自己行踪的意思。
蔺疏哑声问:“是谁?”
四周黑漆漆的,来人一声不吭,可蔺疏不需要借光,便能在暗中视物。但他垂着的头没有抬起,问了一声之后没有得到回答,便也不再追问。
直到来人开口。
声音也有些哑,仿佛教这禁行牢里的寒意给冷透了,还有些发颤。
是章温珩。
他静静地站在牢外,隔着牢门看着蔺疏道:“我也不知道我该是谁,是你的师尊,还是你萍水相逢的故人?”
蔺疏想,他到底还是对不起章温珩,到底还是……伤了他的心啊。
嘻嘻嘻,火葬场火葬场
蔺疏:我的妹妹不够聪明。
蔺昙袖: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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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