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心神不宁的,是不是病还未好?要不我们再去找孙大夫看看吧?”
章温珩看着眼前关怀备至的男人,摇了摇头,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违和。
他缠绵病榻了数日,身子一直虚弱,是身边这男人一直照顾着他,虽然这人卖诗书字画挣不了几个钱,但这人却把所有的钱都花用在了他的身上。
看大夫要用的钱多,买药要用的钱也多,处处都需要花钱,还是省着些比较好。
章温珩顺着窗外探出目光,街上熙熙攘攘,小贩货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最近新来了一个杂耍艺人,经常在街边表演,惹得一圈小孩围绕观看,但这人一天就表演一个时辰,任别人如何挽留也不愿留下来。
这便奇怪了,哪有江湖卖艺的嫌累不愿赚钱呢?
章温珩有点想出去看看,可是男人不允,他反复说着身体不好还是要卧床休养,一边又将窗户合上,遮住了那惹眼的天光。
男人又出去卖字画了。
章温珩坐起身,眼前突然浮现了那个杂耍男人的模样。
明明昨日只是匆匆一眼扫过,却不知为何令他印象如此深刻。
章温珩走到门边,心想,便去看看罢,反正在屋里也闷得慌。
他走至门边,手刚碰到门栓,突然有些恍惚。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修长,肤质也不算粗糙,可指骨较粗,分明像是只男人的手。
章温珩翻来覆去地看,门却从外头忽然开了进来。
章温珩惊得肩膀一耸,他抬头,男人背着光站在他面前,低垂的眉眼显得有些陌生,或许是光线阴暗,令他素来温和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沉。
“娘子站在门边做什么?”
章温珩面色不改,轻声道:“想去找你。”
男人有些疑惑:“找我?”
章温珩笑了笑:“今日日头毒,想去给你送把伞,不过……走到门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家中伞放在何处了。”转而有些黯然:“许是病久了,脑子不中用了罢。”
男人闻言心疼极了,将章温珩扶到床边坐下,温言劝慰道:“莫要胡言,待你身子好后,我便带你出去多走动走动,人也会舒服些。”
见糊弄过去,章温珩便也不再多言,顺势答应了下来。
男人这趟回来只是因为笔墨不够用,回来补取的,章温珩见男人拿了笔墨之后匆匆离去,心下冷了几分。
这地方不对劲。
这男人也不对劲。
就连他,也不对劲。
章温珩打开窗,那杂耍艺人已经到街边开始表演了,大热的天,他还带着一张铁面具,将自己的面容遮掩得七七八八,只露出一张淡色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几乎不怎么张开。
一个杂耍艺人,每日只定时到街边表演,既不开口要赏钱,也不说些吉祥话讨路人开心。
章温珩决定试探一下。
无论如何,他需要打破这份诡异的平静,来找到潜藏在这份平静之下的波澜。
“小姑娘。”
窗靠着小巷口,章温珩拿出两颗糖,并一枚铜钱,探出窗放在要去看杂耍表演的小女孩手里,笑道:“帮我把钱带给那人罢,这大热的天,他也不容易,跟他说有空可以过来喝两口水,解解暑。”
女孩却没接过糖,反而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章温珩,章温珩一惊。
“铮——”
忽然,一道琵琶声忽而响起,低吟沉缓,却仿佛能够清人心神,让章温珩从万丈的迷雾之中挣脱出了一点清明。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他的名字了。
章温珩,他叫章温珩。
章温珩还欲再细想,可那琵琶声停后,他的神智又变得有些沉重迟缓,难以思考。
而那女孩听了琵琶声后,失神了片刻,便又兴高采烈地看着章温珩,冲他笑着点头道:“好呀好呀,我喜欢糖。”
章温珩连忙将糖放进女孩手里,盯着女孩奔向那个杂耍艺人。
日光有些刺眼,章温珩眯着眼,有些看不清晰,只觉得那杂耍艺人接过铜钱后,似乎远远投来一眼。可等闲云将日光掩去,杂耍艺人又开始新一轮的表演,这次是舞剑。
那剑寻常得很,连点吸引人的精美纹饰都没有,只剑尾上挂着一只褪色的剑穗,随着杂耍艺人的动作上下翻动。
翻来覆去。
翻来覆去。
丑得有点眼熟。
章温珩想,也不知道这个人听了女孩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他露出的反应与自己所想要的不同,又该怎么办呢?
夜里静悄悄的,天色浓墨一般污浊,连零星星光也未露出一点。
章温珩这几日都暗地里把药给倒了,男人倒也没有发现他这些小动作,他又借口说怕病气过到男人身上,与男人分房而眠,男人也未说什么。
“叩叩叩——”
窗被人敲响。
章温珩紧紧盯着窗纸上的剪影。
那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问:“林家夫人么?听说你找我有事?”
章温珩无言道:“我白日里找你,你夜里过来?”
那人竟轻轻地笑出声,他道:“我以为夫人找我做的事需夜里静默才方便,白日里人声鼎沸、目光灼灼,如何好过来呢?”
这人就不能正经说话吗!
这到底是话里藏着机锋还是单纯地讨骂!
章温珩道:“夜里就没人了吗?”
那人道:“夜里人人都觉得安全,高枕无忧,难道夫人前几日睡得不踏实吗?”
章温珩闻言一想,突然发现,自己前几日夜里果真从未醒来过,都是一觉到天明,而自从心生疑虑后,夜里就再也睡不踏实。
章温珩道:“你知道我找你所做何事?”
那人却忽而沉默,有些无奈道:“我知道,可是夫人,我身份不明,这一纸窗户我到底过不去,还需要夫人打开门,我才能和夫人会面呀!”
章温珩青筋抽动,扯了扯嘴角道:“我如何开门迎你?”
那人道:“你需想清楚,究竟是夫人来开门相迎,还是你还开门相迎。”
章温珩道:“有何不同?”
那人:“我被夫人迎进门,自然要被夫人的丈夫痛殴一顿,到时候夫人与我可不是各分天涯,一别两行泪?”
章温珩了悟。
他的身份果然有问题!他定然不是这什劳子林夫人,男人也不是他的丈夫,他需要想明白,自己是谁,自己突破这冲冲迷障,才能逃出生天!
“我是章温珩。”
章温珩也不知哪来的信任,便将自己刚想起的名字告诉了这连面孔都看不清的人。
那人似乎也愣了一下,剪影上人影面上的唇似乎动了动,而后往后一缩,好似在勾唇浅笑。他道:“我知道,令……温珩。等我。”
章温珩急忙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那人叹道:“是个坏人,所以温珩,临水照镜时,莫要想我,想想你自己便好。”
想个鬼啊!
章温珩眼巴巴地看着那窗纸上的剪影如烟似的消散,他莫名心虚地看了一眼另一侧的门,脑子里总闪过男人破门而入的画面,片刻后,他自嘲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偷情被捉奸的妇人不成?
只是……那人最后一句话显然也是暗藏寓意。
要他临水照镜时,想着自己。
临水、照镜。
章温珩心陡然提起,是了,是了!
他既然是个女子,怎么会房中一张镜子也无,只有一堆胭脂水粉搁在桌角,他却从未想过要去动它们。便是他缠绵病榻,不需梳妆见人,但是之前呢?之前难道他就从不曾梳妆吗?
于是次日,章温珩旁敲侧击地向男人要一块铜镜。
男人竟也不推辞,晚上回来时果然带了一块铜镜回来。
“不知娘子要画什么妆?为夫替你画眉?”
章温珩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还是勉强笑着应付,道:“还在研究还在研究,研究好了就画与你看。”
男人也不起疑,就走了。
等男人走后,章温珩立马掏出镜子,小心翼翼地点燃一豆烛火。
烛火明灭,光影抖动。
章温珩咬牙闭着眼,将镜子举到眼前,又眯起一条缝往镜子里看。
章温珩:“……”
那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极为朴实的脸,平平无奇、普普通通,嘴角还生了一颗黑色的痦子,痦子上还生了根毛,俏皮地抖了抖,结合他整副面容,活像一个苍白无力又坚强不息的,媒婆。
太像了。
男人是怎么对着他温柔解意的?
他真的不是嫌弃,但是……
怪不得那人隔着窗纸跟他相会,说什么窗户过不去,是怕开窗见了这副容貌就被吓跑了吧?
冷静冷静,镇静镇静。
那人说了看镜子的时候,不仅要看,还要想着自己。
章温珩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皮,真有颗痦子吗?
结果真摸到了。
竟然真有颗痦子!
他不信,他怎么可能有痦子?他怎么会生痦子!
章温珩捏着那颗痦子,想要拔下来,结果那痦子被他轻轻一动,就落在地上化作一缕黑烟。他错愕地看向镜子,那镜子里的人影却突然变成了男人的模样,平素温柔的面容如今狰狞地望着他,发丝丝丝缕缕地向外飞散,像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手,蠢蠢欲动地想要挣破镜子向他袭来。
章温珩一把将镜子扔在地上,惊险万分之际,他仍然抓住了一瞬。
就是刚刚与镜中男人对视的那一瞬。
章温珩分明从男人的瞳孔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他、自、己、也、是、个、男、人!
蔺疏:究竟是夫人来开门相迎,还是你还开门相迎。
章温珩:那你要我作为林夫人开门还是蔺夫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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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照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