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缓缓打开,一只素白的手探了进来,随后进来的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姑娘。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章温珩二人,弯腰行了礼后便径自走向屏风后,将手中的古琴摆弄好。
章温珩看着这姑娘自顾**香净手,其间一言不发,倒觉得有意思得很,有点想问问缘由,又怕唐突了别人,便一直透过屏风打量人,看几眼又喝一口水,边喝又边看。
“这位姑娘为何不开口说话?”
对啊对啊,为何呢?
章温珩心想,谁这么好,替他开口把话问了。
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徒弟,冷眉冷眼地盯着屏风上的剪影,目光锐利得像是两把出鞘的长剑,不像是个来听风雅的公子,倒像是个要来寻仇的江湖客。
章温珩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打圆场道:“小孩子难免有几分好奇,还望姑娘莫怪。”
这叫芙玉的姑娘仍是不发一言,只拨弄了几下琴弦,琴音柔柔,如在低语,轻声诉说着并不怪责。
章温珩拉着虞仲瑨坐下,坐定后才发现,正对着座位的那块屏风上写着两行字——交谈暂放,只闻乐音。
倒是挺讲究。
二人便坐在一旁听了起来。
这乐楼不愧是一绝,便是这名头不够出众的芙玉所弹奏的琴音也令人觉得心旷神怡,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高昂、时而低沉……
然而他的脑子里只能想到马蹄声渐渐,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吁——
不过应该挺好听的,不然虞仲瑨也不会听得眼睛都合上了。
就他是真听不懂,打小就对任何乐器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章温珩还记得小时候,京都有一段时间特别风靡古琴,外出参加诗会,若是能边念诗边弹琴,必然会得到广大公子的称赞与喝彩。
蔺疏的乐理造诣较深,但他一般都不屑参加这种集会,只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念诗就像是猴子卖艺,竟然还要弹琴,简直是敲锣打鼓求人观看,跟戏子无甚两样。
但是章温珩喜欢凑热闹,其实也不是凑热闹,就是他从来没参与过这样的场合,跟着蔺疏去的那一两次里,总能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与别人的差距,以及……那令人难以忽视的鄙夷。
存了这么一点想要争气的意思在,他便开始缠着蔺疏教他乐器,可惜试了琴、吹了笛,他要不就是被琴弦伤了指头,要不就是憋红了脸,也吹不出一个像样的音调。
事实证明,他确实跟这高雅的玩意站不上边。
蔺疏本就是个没耐心的人,教了他几次后,见他在琴音中睡得香甜,便气恼地同他冷战。
章温珩小心翼翼地哄了蔺疏几天,仍不见好转,想了半天便打算拿自己积攒的钱去给蔺疏买一只新笛子,他钱不多,便只打算买只朴素的竹笛,却没料到只不过一只竹笛,价格也令他却步。
他捂着钱袋,打算回去再想想如何筹钱,却刚好碰到京都一位长史的公子。他曾在诗会上见过这人一两次,知道这个人性子蛮横,便想着躲着走。
但没来得及避开,被这位赵公子明嘲暗讽了一番,他咬着牙,一言不吭,左右掉不了二两皮肉,任他说两句便是。
不过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同样的一番话,儿时听巷子混混说的简单明了得很,这人非得再用些酸掉牙的辞藻将充满恶意的话包裹一番,真恨不得给他一张纸笔,让他写完之后给自己拿回去看算了。
“叫你买个东西,你怎么还没好?”
蔺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章温珩和那赵公子俱是一愣。
“蔺……”
蔺疏不耐烦地走上前,瞟了他一眼,道:“唤我做什么?让你来问问那把古琴价格几何?你倒好,四处给我得罪人?”
转过头,蔺疏对那赵公子行了一礼,道:“愚弟无状,请赵公子勿怪。蔺疏只是听闻这店中新进了一把古琴,琴音缈缈,悦耳动人,忍不住心痒让他替我来问问价,没曾想他礼数不周,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还能惹赵公子生气,我回去之后一定好好教导他,该如何对人说话。”
那赵公子本就是看蔺疏不爽,这才牵连了章温珩,如今看蔺疏朝自己低头,不免得意,又听闻有好古琴,便想要买来在下月诗会上好好地炫耀一番。
赵公子:“店家,你把那古琴拿出来给我看看,若果真是个好物,本公子不吝惜金钱。”
蔺疏道:“赵公子……”
赵公子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瞧我给我忘了,这是蔺兄的心头好,不过既然是个好物,我也难以割舍,不如就请蔺兄下月来诗会,同我一起共赏佳曲吧。”
蔺疏皱了皱眉。
店家将古琴拿了出来,那古琴通身上了红漆,刻着精美纹饰,随手拨弄,便有泠泠琴声从指间传出,一看就是十分昂贵的样子。
赵公子很满意,便问价格,店家也不含糊,将这琴的尊贵说了一箩筐,又将赵公子的慧眼夸了一箩筐,最后看赵公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才轻声说了价格。
“一万两?”赵公子有些错愕。
“正是一万两。”
店家笑盈盈道。
骑虎难下,赵公子仍是付了钱,虽然肉痛,但是临走时路过蔺疏身边,还是忍不住笑道:“下月诗会,恭候蔺兄了。”
蔺疏露出一脸难色,但等到赵公子走远,他脸上便没了表情,撇了撇嘴角对店家道:“这张琴我可是帮你多卖出了好多钱,分成可不能少给我。”
那店家笑呵呵地将钱袋递上,道:“本来还想将这琴留几日,谁要你帮我卖这么快的。”
蔺疏嗤了一声,接过钱袋,瞥了一眼章温珩,道:“还站着做什么?回家去了。”
章温珩一肚子疑惑,后来才知道蔺父为官清贫,家中难有余钱,蔺疏便凭着自己的乐理造诣,帮琴店老板看琴卖琴,赚些体己。
“下次记住了,对人怎么说话都可以,对不是人的家伙,说什么都不对,所以……”
“所以?”章温珩歪头看蔺疏。
蔺疏哼道:“所以就别理他们。”
章温珩忽而笑了,他问道:“蔺疏,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蔺疏翻了个白眼,道:“若真事事都要生气,你早把气成河豚了,今日要不是我跟……”
“什么?跟什么?”
蔺疏抬起头,撇撇嘴道:“要不是我舌灿莲花,你就被那头驴给白白撞了。”
章温珩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后来的诗会上,蔺疏抱着从那店家店里随手拿的古琴,一曲击退了赵公子花大价钱买来的琴,让原来想要讥讽炫耀的赵公子暗地里咬碎了牙。
而章温珩也逐渐看开,毕竟如蔺疏这般好的人,也有人看不惯,那么有人看不惯自己也正常,若一味拘泥于那些人的目光,只不过徒增自己的烦恼而已。
于是他欢快地向蔺疏说明自己要放弃学乐,让本来打算重拾教学之心的蔺疏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顿。
古琴声止——
章温珩从回忆中惊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下意识地藏起了手,看向身侧的虞仲瑨。
还好还好,徒弟还闭着眼,没看见自己的窘态。
章温珩呼了一口气,芙玉上前欠了欠身,他有些心虚,毕竟自己是来听琴查探的,听着听着睡着了算怎么一回事,便赶忙挥挥手让芙玉出去了。
“仲瑨啊。”
虞仲瑨没有应他。
难不成徒弟也睡着了?
他敲了敲虞仲瑨的肩膀,却得不到回应。
不对!
章温珩聚起灵力,拂过虞仲瑨的头顶,虞仲瑨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
“仲瑨?”
虞仲瑨有些戒备地抬起头,看清眼前人后,又放松了身体。
他道:“师尊,我知道了。”
“什么?”
虞仲瑨的目光穿过章温珩的肩,落在那一扇屏风上的“乐音”二字上。
“我知道,鱼芗村在哪了。”
章温珩疑惑地看着虞仲瑨。
虞仲瑨揉了揉头,眉头紧锁,道:“方才我听那琴声,只觉得眼前渐生迷雾,慢慢地,我周围的景色都变了,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那里像是个村子入口,望远看去,有一排排屋舍错落,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路边。我没走进去,就只在村口徘徊查探,然后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块倒塌的石碑,上面溅着干涸的血迹,但是还是能看清楚上面刻着的字。“
章温珩闻言心一跳,问:“鱼芗村?”
虞仲瑨点了点头:“鱼芗村。”
章温珩觉得有些棘手,这委托的地点竟然是在琴音幻境中,那么这个委托的人究竟是谁?那个村子的石碑上溅了血迹,是否那个村子里的人已经遭到了毒手?而这个委托的人是否就是这个村子里残存下来的人?
那么,这个委托人究竟现在在哪?
是在幻境里还是在幻境外?
章温珩头疼,这一点线索递了出来,反而让整件事情愈加扑朔迷离,每件事情都没头没尾的,让他难以猜测。
想了想,章温珩让虞仲瑨暂时维持原先的坐姿,道:“先套套这个老板娘的话罢,这乐楼必然有猫腻。”
虞仲瑨点了点头:“师尊可还记得那个小贩所说的流觞曲水?在上一次的流觞曲水中,那些参会的人和那三个琵琶女会不会也进了那个幻境之中?”
“有可能,那有问题的就不止是琴音,古琴、琵琶、笛子、萧都有可能。”章温珩赞道:“仲瑨可真是心细如发啊,师尊都不曾想到这些这些。”
“……”虞仲瑨:“师尊谬赞,我们还是将那老板娘请上楼问话罢。”
章温珩笑道:“自然要请,不能这样请。”
虞仲瑨:“那该如何请?”
章温珩低头,想附在虞仲瑨耳边,可刚凑近,虞仲瑨就猛地往后一缩。
章温珩张了张嘴,心里充满着疑惑,不至于吧?他今早吃面时不曾就蒜啊。
虞仲瑨抬起手甩了甩,脸上有些薄红,却还是十分镇静地解释道:“方才手麻了没撑住,师尊见怪。”
章温珩啊了一声,刚想继续说话,虞仲瑨又飞快地用灵气画了一个消音阵,恭敬道:“师尊请说。”
行吧……徒弟这手法还挺麻利的。
难道是被何歇雪迫害的?
章温珩把他的计划简要地跟徒弟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就一句话,徒弟装死,他演戏。
说完了计划,章温珩清了清嗓子,扑到门边开始发怒:“老板娘,你们使得什么妖法!我弟弟他为什么昏睡不醒!”
听到弟弟二字,虞仲瑨眼皮子动了动,撩开一条缝看了一眼章温珩,又无奈地闭上。
老板娘带着伙计上楼,看着昏迷在一旁的虞仲瑨,连忙解释道:“客人莫急,或许是客人的弟弟有什么隐疾不成?我让伙计去叫个大夫来看看?”
章温珩道:“我自个便通医术,我弟弟脉象平和,可就是听了你们乐楼弹的曲子后昏睡不醒,还不是你们使得妖法?”
老板娘还在勉力打圆场,可那伙计已经有点绷不住脸上惊恐的表情,章温珩见时机差不多,便引动灵气。
这乐楼中的随处可见琴筝萧笛等乐器,他一道灵气穿游而过,拨动乐音,一时间,楼里乐器齐鸣,琴音泠泠、萧声幽怨,调子乱糟糟的混在一处,既吵闹又让人心生惧意。
那伙计本就心虚,见状更是惊惧地喊道:“老板娘,肯定是鬼!琵琶鬼又来了!”
老板娘虽是女子,但却更镇定些,咬着唇惊疑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章温珩眉目冷峻,见那老板娘和伙计恐惧的神色不似作伪,这才认定这些事情与他们没有太大关系,便收了灵气,让乐音骤停。
乐音停了,可那伙计却仍不住地颤,甚至全然不顾章温珩在场,便冲老板娘道:“老板娘,自那日流觞曲水宴后,咱们楼里始终怪事不断,贺仙她们三位姑娘都病了家去,我怕……我怕我再待着,也……”
老板娘瞪了伙计一眼,转身对章温珩道:“客人莫听他胡言,如今青天白日,哪来的鬼怪之说,这几日楼里在清扫,许是窗户都开了,风太大。”
见那老板娘还是死鸭子嘴硬,章温珩不免有些烦躁,此事虽非这些人所为,但是这老板娘为了挣钱,瞒着客人让他们误入这等危险的幻境,也不算什么好人。
“老板娘,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不是路过的外乡人,而是来替你解决这棘手问题的,你若不如实相告,那么下一个昏迷的,就不知是你这伙计,还是你了。“
伙计一听,脸色更加惨白,连忙上前拉着章温珩道:“公子救命,上次流觞曲水宴后,来参加的那些公子们昏迷了小半,还有在宴会上弹奏琵琶的三位姑娘,他们、他们都整整昏迷了三日,醒来后,他们一直在叫‘血、有血,有人要杀我’,可再过一日,他们又都跟没事人一样,什么都忘了。这、这难道还不是琵琶鬼作祟吗?”
“什么琵琶鬼!”老板娘喝了一声,声音也有些不耐烦了:“客人也听到了,小客人三天后就会醒来,这件事我已上报给太守知晓,若客人还有什么问题,可到时候等太守找的仙君来后,一并说与太守。”
锦花城的太守也求助了仙门?
难不成他便是委托人?
不对,且不说卷轴未将他引到太守府,就算真是太守求助,官门中人找仙门中人向来只找定安府,又怎么可能找他们仙门?
“老板娘……”
章温珩还欲再问,却听到一声弦动。
“铮——”
是琴音?
不对劲。
章温珩警戒地退到虞仲瑨身前,虞仲瑨此时也睁开了眼,戒备地看着门外,不知何时,那老板娘和伙计已没了声息,瘫软倒在一旁。
“师尊?”
章温珩作势布了一个防护法阵,将自己和虞仲瑨护在了里面,想了想,又捏着鼻子匀了一点灵气到那老板娘和伙计身上,也布了一个防护阵。
“别怕,仲瑨。师父告诉你,以后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历练,首先你要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镇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样……”
章温珩的声音停了。
只因门口来了三个意外的来客。
是三个姑娘,为首的是他们曾有一面之缘的贺仙,另外两个,想必是林柔和金环。
她们三人都抱着琵琶,神情木讷,目光涣散,可手指却不停,翻飞在弦间,一曲又一曲的琵琶调从她们指间溢出,章温珩见状连忙回过身要去捂住虞仲瑨的耳朵。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幻境必然是通过乐音布置的,对乐器越精通的人会更快陷入幻境之中,那流觞曲水宴上,有人附庸风雅,有人是真风雅,所以才有人幸免有人遭灾。
这么一想……他算是吃了没文化的福气吗?
琵琶女还在弹琵琶,章温珩在防护阵法外又加了一层隔音的阵法,看着琵琶女,施法想将她们身形定住,可她们的乐音如有实形,将灵气反弹了回去,继续痴狂地奏着乐音。
那乐音中逐渐溢出丝丝缕缕的黑雾,张牙舞爪地向章温珩的防护法阵上袭来,虞仲瑨见到那黑雾,面色一变,那黑雾一点一点啃噬着防护法阵,虞仲瑨暗地咬牙,放在身侧的手就要起势攻击。
念头刚起,熟悉的迷雾又出现在他眼前,纵他百般挣扎,却仍然被幻境吸了进去。
“仲瑨!”
章温珩见虞仲瑨倒了下去,顿时目眦欲裂,怒火涌上他的心头,他右手聚起一团灵气,正要强力撞碎这要人命的乐音,突然想到什么,又猛地收手。
不行,那些只进过一次幻境的人三天后就能出来,可没人知道二次进入幻境的人会怎么样,若是贸然击碎了琵琶,幕后黑手带着仲瑨的神魂躲起来,他就束手无策了。
他不能冒这个险。
章温珩咬破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他以血在虞仲瑨的掌心作阵,建起了一个寻踪阵。
灵气自他身上蔓延,不断地加固着防护的阵法,章温珩将虞仲瑨抱到床上,自己也躺在一旁,与虞仲瑨十指相扣。
“铮——”
琵琶音钻进他的耳里,章温珩的意识陡然一沉,如陷死水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章温珩只觉得自己好似躺在一片汪洋之中,浮沉来去,不知今朝来日,四周波澜无纹,他的心也不生一丝波澜,静静地漂浮在其中。
直到一丝光亮劈开这片混沌。
一把低沉又温柔的嗓音唤醒了他。
“娘子、娘子?”
是谁?
他是谁?
自己,又是谁?
蔺疏: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我只是一个默默保护(尾随)老婆的好男人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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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琴声